十约见慕容
校猎第七日,令各州牧伯期盼已久,名下勇士跃跃欲试的演武终于开始。这是在天下面前展示各州武力之时,也是勇士为自己征得荣耀之时,所以各州牧伯来的时候俱带了最勇猛的将、士,也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唯有韩高靖无意于争锋,此来并未带来技艺高超的勇将,只在三百校吏中随意指派三二作为勇士,在场上亦各有输赢。
未时才过,他便借故离席,只委派令狐嘉树在此安排演武之事,便自带了戍卫回到驿馆。
按照韩高靖事先安排的,侍从早已套好了马,在门前等候。
韩高靖见居然另有一辆马车,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戍卫看这韩高靖的神情,便道:“是顾家女公子让我们准备的。她说是将军吩咐的。”
此时云津已经出来,虽是精心装扮,却是一身素衣,也没有戴帷帽。
“你如果要出去明日我带你出去,今天我有事,你就留在驿馆不要出门了。”
“我知道你有事,而且知道是什么事,所以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
“难道将军不是约见了慕容兄弟吗?”
“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干什么?”
“我和慕容平原的婚姻大事,难道将军可以做主吗?”
“那如今谁给你做主?”
“我自己。”
“开什么玩笑,不说你一个闺阁女子不该掺和这等事,你也应该知道你此时身处险境,一旦和慕容平原的事情泄露出去,你的身份立刻就会被杨氏父子察知。”
自听闻父亲去世后便少言寡语的云津居然脸上漾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就是你去了,他们也还是会有办法知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去的。”
“你只要在这驿馆里就没人敢动你,杨灏不会急着和我撕破脸的。”
云津转过脸来正视韩高靖,目光一派平和清淡,话语却尽是笃定:“就是我现在出去了,杨灏看在你威烈将军的面子上,也不会对我赶尽杀绝。何况我父亲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他怎么会对我动手?为了让你坐实了他迫害雍都旧臣吗?”
“顾云津,你挺有本事啊,这都知道,怪不得有恃无恐,我小看你了。”显然云津的察微觉机的见识超过了韩高靖对她的认知,所以韩高靖的语气尽管多又不快,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惊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替我出头吗?不就怕慕容平原悔婚吗?不就想用你的身份压着他和我成婚,带我去蜀地,好保我平安吗?”
“你知道还闹什么?”
云津再不说话,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身而过,径自上了车,轻轻对赶车的戍卫副使说:“走吧。”
韩高靖脸色一沉:“好!你自己去吧!”
那戍卫瞧着韩高靖脸色,不敢就走。却见韩高靖挥挥手,然后真的甩手进了馆驿。给韩高靖赶车的戍卫并非普通戍卫,而是校尉营的副使,虽然职务不高,却是韩高靖心腹,所以也并不仅仅唯唯听命,下了车在车帘外劝云津不要忤逆将军意思。云津却并不理会,只道:“走吧。”
那副使是韩高靖亲近之人,自然也知道云津在韩高靖心中是有些位置的,所以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只好驱动马车离开馆驿。
“女公子知道去哪吗?”副使只知道驾车,却不知道到哪里去,往常也是这样,韩高靖行事历来如此。
“风烟馆。”
到了风烟馆的时候,日色已偏,一轮红日挂在西天之上,在簌簌北风里,红的惊心动魄,却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
听到车声,风烟馆的掌事却走出来道:“今日家主有事歇业,姑娘请回吧。”
“我和慕容公子已经约好了的。”
掌事的笑眯眯的,这风烟馆乃慕容平川的产业,说是经营酒肆生意,其实不过是慕容平川在此与各路达官贵人以及巨富商贾议事、休闲之处。原本清清静静的,自从风流清俊的慕容平原来此后,来这里找他的姑娘多了去了,可是慕容平原却从不见其中的任何一个,这位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姑娘请回吧,今日家主有事,不见任何人。”
“我就是你们公子约的人。”
脸皮真厚!那掌事的面团似的脸上笑意更浓了,然而任谁也能觉出那笑里的鄙夷不屑:“得了,姑娘,您也不是第一个了,别拿我们这些底下人开玩笑了。有什么事的话,改日慕容公子想起您来的时候,愿意见您了,再自己和他说去吧,这会真是谁也不见,我劝你也别自讨没趣。”
云津这才知道那掌事的为什么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屑一顾,连搪塞都不搪塞,可见慕容平原平日里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她的确是你们公子约的人。”
身后有冷冷的声音传来,云津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韩高靖来了。云津心里不由一热,他还是来了。
那掌事的一看这戍卫开道、仪仗高举的阵势,立刻知道是威烈将军到了,马上迎上去。里面仆从也飞跑入内,不过片刻,就见慕容兄弟亲自出迎。云津唇角弯起一个笑容,到底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啊。只是向来低调行事的韩高靖这次竟摆足了排场,云津自然也知道,那是为了给她在慕容兄弟面前撑脸面的。
韩高靖从她身后走上前来,和出迎的慕容兄弟互道寒暖,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日前长乐馆一见,我兄弟二人本拟上门拜访,倒教将军亲自上门,失敬失敬。”慕容平川立刻恭恭敬敬地上前说道。
“哪里?高靖仰慕慕容氏已久,苦于拜谒无门,今日冒昧叨扰,实因难解悬想渴慕。”
“将军乃人中龙凤,我兄弟一介布衣,能得见将军实令我辈生辉。将军,请!”
慕容平川看了看云津,见她也跟上来,觉得奇怪,但见韩高靖没说什么,想必是同来之人,也不好多言。
这风烟馆果然与别的酒馆茶肆不同,粉墙黛瓦,形制奇巧,虽处闹市,却一味清和淡雅,竟是闹中取静,有大雅大隐之意。
进得两道重门来,才发现院落虽大,却玲珑设置,或以矮墙月洞,或以篱落隔断,或以精巧楼阁,或以丛竹密树,或以花园苗圃将院落分成无数掩掩映映的不同景域情境。
慕容平川乃此间主人,又是慕容平原的兄长辈,因此便处处导引,时时介绍,倒是慕容平原显得沉默许多。
到了庭院深处一间雅舍内,慕容兄弟和韩高靖分宾主坐了,慕容平川在入座前为难的看着云津:“这位可是将军内眷?在下此处并无身份相当的内眷可以相陪,不如就请夫人入内室,倒有几个不入流的歌姬侍女可供夫人一哂。”
韩高靖便招手叫云津坐在下首,又忙制止慕容平川道:“此女并非高靖内眷,实与令弟慕容公子渊源颇深。”
慕容兄弟皆是一惊,慕容平原便向云津脸上迅速地扫了一眼,适才以为是韩高靖内眷,虽见是个绝色,也没敢多看。此时听韩高靖的话,倒顾不上欣赏其容色,只在心里迅速地辗转回思,这女子会是谁?他在晋阳才不过两个月,可也有几个红粉相交,他是个没长性的,难免因疏远冷落而得罪了哪一个。难道其中竟有韩高靖的亲故?他心思转的极快,既然是韩高靖出头,那么他当然会给个面子,大不了将她带回蜀地,反正这女子长得是真好。
慕容平原想到这里,反倒松了口气,之前听闻韩高靖约见,他和慕容平川皆以为韩高靖此来是为了要寻求襄助支持。他不知道慕容平川怎么想,可他和父亲慕容樘总觉得晋阳的杨氏父子实力更为雄厚,实乃慕容氏可以依靠的巨树良木。如果韩高靖词来只是为一个女子的话,那就好办多了。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这女子是何时何地交往过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因此脸上又是讪讪的,又是茫然。
倒是慕容平川有点明白过来了:“难道这是太常顾公的女公子?”
韩高靖点了点头。慕容平原恍然大悟,低下头,一言不发。
“平原虽与女公子自小订有婚约,但是却从未谋面。是以不识,唐突女公子之处,请女公子不要见怪。”慕容平川笑得平和谦逊。
“儿女订婚后,依礼本不该相见。古来如此,原是世间常情。”
韩高靖这话倒让慕容兄弟疑惑,他似乎是以云津亲长的身份来出头的。
“蒙雍都之乱,女公子必是由将军护送到此的。只是听闻太常亦在晋阳,难道尚未见过太常?”慕容平川心思敏捷,所问可谓一针见血。
韩高靖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听云津道:“家父病笃,已是不能前来。听闻两位在此,故委托威烈将军与二位了结此事。”
慕容平川便道:“原来如此。其实早该带平原拜访令尊的,无奈俗务繁忙,一直未得觐见,却不知令尊已然病笃,实乃平川失礼之极。”
云津自然知道慕容平川的说辞经不起推敲,晋阳乃通商大邑、繁华之地,慕容平川常来此间打理生意、联络各种关系,而慕容平原日前能在长乐馆成为杨灏的座上宾,那来此处也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实际上不过是慕容樘父子意欲悔婚,而慕容平川即便有心拜访,碍于叔伯兄弟,也不便来往。何况,一个朝廷太常,如今又算得了什么,慕容平川的眼光胸襟、精明能干自非慕容平原所能比拟的,但也是个逐利之商贾。云津心里一片悲凉,脸上却丝毫不露出来。
她淡淡从容道:“慕容先生客气了,人之相交,原不在此处。”
韩高靖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字,交给慕容平原,道:“这是顾公的书信,请慕容公子自行查看。”
不要说慕容平原神色诧异,便是云津也不由心中一惊。她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如何还能写书信。韩高靖从何处得来这委托信?
慕容平原接过来看了看:
慕容贤侄如晤:
近来老病,衰朽不堪。人之生死,自然之道。惟小女与贤侄婚约,吾心念念,未曾或忘。因心力不殆,乃倩故人威烈将军全权处分。
云津略瞟了一眼,区区数十字,确为顾谯笔迹,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百转千回,难道父亲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可是韩高靖已经明确告知,他不会开这种玩笑的。那么,这封信必是伪造了。云津心中一动,眼神不觉掠上韩高靖的面庞,却见他一脸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慕容平原看完了,又给慕容平川看了看。
慕容平川点了点头,有些看不下去了:“平原,你与太常家女公子的婚约确有其事,虽然叔父不在此处,但如今世道混乱,而太常病体欠安,女公子确实无处可依。”
慕容平原犹豫半晌,嗫喏低头:“婚约一事,也听家父提及。但如今家父远在蜀州,我也不敢擅作主张。”
“如今我等身处乱世,又逢顾公病笃,生死只在这几日,万一不幸,守丧期也要两年多,女公子如何耽误得起?韩某觉得,此时万事只宜从权。至于女方礼仪金帛,在下一力承担。”韩高靖语气从容而不容抗拒:“公子如能与顾公女成就姻缘,高靖只以妹婿相待。”
云津呆呆地看着韩高靖,他竟然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或许慕容兄弟还以为韩高靖也有为了借这女子结交慕容氏的意思,但云津却心知肚明,如果是为了结交的话,他自己就有亲生胞妹,何必舍近求远。如果是韩高靖的妹妹的话,只怕慕容平原早就上杆子欣然从命了。韩高靖如此相迫,只是因为担心她父亲已因获罪晋国公而殒命之事,待几日之后群雄离去,自然会天下知闻,再加上守丧期,那么慕容平原自然更不会娶她了。
当然,慕容兄弟虽不知顾谯已经被害的内情,但只觉韩高靖说的守丧期的确也是实情,顾云津如今已经十九岁,万一以未嫁女守丧,守丧期等同于子对父,那么至少也要二十五个月,如此耽误青春年华,于一女子的确太过无情。慕容平原也知道不能不给面子,抛开云津此时的处境外,毕竟韩高靖虽是新起的势力,却也是天下公认的一方霸主,何况他怎么说也是冀侯之子,于是道:“蒙将军抬爱,平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如今在外,父亲不在身边,私自成婚,似乎于礼不合。”
韩高靖从容笑说:“既然有慕容老先生当日的许婚,又加上如今情势的确刻不容缓,也不算违礼越制,想必令尊亦能理解。不如韩某今夜便奉上书信,向令尊详细解释此中情由,以求老先生的容谅。如今我可算是女公子长兄,而慕容先生本是公子兄长,既然婚约早有,我们也可做得主了。”韩高靖曾为一方主帅,如今乃秦川霸主,平日里习惯发号施令,此时虽然言辞谦抑,但语气却带着点不容反驳的霸道。
慕容平川和慕容平原也知道此时箭在弦上,竟是无可反悔。
云津此时却嫣然一笑,带着点任性的语气向韩高靖道:“那多谢兄长了,不过我还有点私下里的话要对慕容公子说。”
韩高靖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笑语嫣嫣,暗含娇嗔,心里一软,不好在慕容兄弟面前拂了她面子,便即起身:“我在外面等着。”
慕容平川也想起身,却被云津叫住了:“还请慕容先生做个见证。”
慕容兄弟,年龄相差不大,但为了区分,人们通常呼平川为先生,而称平原为公子。当然也是因为慕容平川父亲已卒,他已是荆州慕容家主,而慕容平原的父亲仍然健在,故称公子更为合适。
慕容平川深觉此事不合常理,毕竟虽然她父亲不便来此,可既然已经委托韩高靖做主,不要说她一个闺阁女子今日本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何况还要以女子之身单独面对他们兄弟,还要说什么私下里的话。只希望韩高靖能制止,却见韩高靖只是一味纵容,也只得长叹一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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