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七点钟,我睡醒来才想起昨晚的事,连忙穿衣起来要送戈林去飞机场。这时门却被“咚咚咚”地敲打着,紧接下是乐子的声音。
她在大声喊:“庆子,庆子……”
我惊骇地答应着,想乐子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门一开,我问:“怎么了你?”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云——她是疯了,我刚要送她和王经理去机场,走到东方酒店门口,她就一拳砸碎了玻璃门,又用头在玻璃上撞,眼睛发直,嘴里胡说着话,又是满身满脸的血。我和王经理急忙拖她进了一个房间里。王经理给医生打电话,我这就来告诉你。”
“那咱快去。”我跟乐子出门到巷口,刚要上车就说:“慢一下,我得打电话告诉戈林。”
到了东方酒店,王经理请来的医生正在给阿云诊断。这个房间的电视、空调和被子已经被阿云捣得一团凌乱。阿云的手脚被几个工作人员按压着,头上和手上都有给玻璃撞破伤口的血迹。我一盯见她脸上和眼睛里神色错乱,就胸口剧痛着僵靠到门口,这时戈林赶来也被惊呆了。
当天中午,阿云就被送进位于城区南郊的市立精神病院。院方要求亲友不得留守院内,只许定期探望,其余人员只好各自散去。
晚上,我像个流浪人一般在大街上游走,不愿回家,也忘了自己还有什么家。买了瓶白酒倾倒进肚子里,头脑里嗡嗡作响,身体就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最后走到了城外的青云山下。我隐隐地回忆起来丁妮和阿成都葬在山下那片坟地里,但已经辨不清方向,只顺着星光下的大路走去。
我在星光下看见路上有一辆车停在那里,走近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就用手使劲地拍打车厢外面,终于听见车厢内发出哼哼嘀嘀地女人声:“是谁呀,你也是醉了吗?”
我听出这是乐子。我还昏沉沉地没有清醒,却应一声:“我是庆子,我也醉了。”
她便从里面推打车门,车门开了,乐子的头部和胸膛也顺门倾倒下来。她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酒精味,脖颈嘴角和前胸衣服上都粘满污秽的呕吐物。
我扶她坐进车厢里,我们两个人全身稀软,边说着醉话边搂抱扭结在一起。
第二天醒来我不知道我睡在什么地方,睁眼一看,乐子已经安静如常地坐在前边车座上,车门开着,车厢内的酒精味儿也散尽了。她分明已经醒过来很长时间,浑身上下和车内车外的脏物也被打扫得一干二净。
乐子沉默中听见我醒来就坐起身,回过头说:“庆子,我有事给你说。我要走了,去香港一家公司做签约歌手。”
我只静默了片刻,就平静地问:“那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十点钟。”她回答着,见我的目光从车内望到了车外,又解释说:“我昨天下午来看阿成的墓地,看过觉得烦闷,就坐在车里喝酒,谁知道喝着就喝醉了,又遇上你。”
我内心乱纷纷地不知在想着什么,她看看我就停止不言了。我再挤出一句说话:“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她默然点一下头,眼睛里晶莹透亮,忽然说:“庆子,咱们晚上聚一宿吧,在你家里。我把白屋已交还了人家,车也卖了。
我也点了一下头,闭口不语,强力按捺着一股在内心潜滋暗长的悲痛。我明白,从现在起直到乐子乘飞机去香港,我都必须把这种悲痛掩在心底。
晚上乐子看过了成大妈,带着准备去香港的皮箱行李到我家里。临睡前,我吃了几粒安眠药片,我要她也吃几粒她却拒绝不吃,我就逐渐入睡了。在生活的沉重郁闷压迫得我们频临窒息之际,清醒就是最大的痛苦。所以我告诉自己,现在这是要我和她共同度过一个夜晚所必须采取的唯一的办法了。
我醒来天已经亮了,乐子也穿戴化妆完毕在床边凝视我。她用手帕擦拭眼睛,两边脸颊留下了被泪水浸过的痕迹。从她微微肿胀的脸部和带着血丝的瞳仁看得出,她这一夜是流着泪水度过的。
她擦拭过眼睛,竭力刚强地对我说:“早一点起来吧,在我离开前,你陪我再去看看阿云!”
我和乐子携带着行李走到巷口,我说:“拦一辆出租车先去看过阿云,接下来就直接去机场吧!”
乐子在街边刚伸出手,苏丽那辆嫩绿色的轿车就在面前停下来。苏丽探头看看我和乐子问:“要去哪儿?我送你们吧!”乐子对她轻轻一笑,我愣了几秒钟就说:“到机场。乐子要去香港了。不,先去南郊……”
苏丽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又说一句:“那好。”
几人乘车来到精神病院。车在一片陌生的空地上停下后,我、乐子和苏丽被一位护士领进一间房子里,房子被一道铁网隔成两半。我第一眼就看见铁网那边披头散发的阿云正像木人一样在地上呆站着。她听见有人进来就转身靠近铁丝网,两眼贴着网孔呆滞无神地望着我们。我刚要开口叫她名字,她突然转动眼珠大吼:“你是什么人?你们都是什么人?”然后两手撕着头发,把头往铁网上拼命地撞击。
医生护士顿时也慌了手脚急忙阻止她,并告诉我们阿云现在不能与外人接触。
乐子说:“咱们还是走吧,要不她的病会加重的。”就皱眉揪心地望了我和苏丽一眼,第一个郁郁不乐地转过身走了。
我们乘车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又迎面发现了戈林。车停下来,我从窗口探出头问:“戈林,你去哪儿?”戈林灰着脸说:“我看看阿云!”
他站住了,看见苏丽和乐子,乐子说她要去香港。戈林诧异地又盯在我脸上。我一时语塞,突然却问他:“珊珊怎么不见呢?”
他说:“珊珊今天没来。原来她是从大别山逃婚出来的。她父亲把她许给一个六十岁老头,收了两万元财礼,逼她结婚,她就在结婚前一天逃走了。那天我和她要去海南岛结果没去,我给她两万元要她回去还了财礼,她不回去,说还了钱父亲也要她嫁给那老头。我求她说我现在又不想结婚了,她说她等我。我说不必要,我一辈子也不结婚,她说她就等我一辈子。我没有办法!”戈林苦恼地说,“算了,你们走吧!”
我说:“唔,事情是这样。”
苏丽发动了车,问我:“怎么回事?哪来一个珊珊?”
我见乐子脸上冷若冰霜,就噤口无言了。
车在侯机大厅门前停下来,苏丽说:“庆子,你送乐子上飞机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和乐子拉着一只大皮箱提着行李包走到侯机室里,又从入场口进入停机场。这时前边不少人已经登上班机舷梯,陆续进入机舱软座间。乐子还是沉默冷漠,最后看看表就紧紧盯视一会我说:“那我这就应该走了!”然后又停顿一下。有一瞬间,我头脑中也曾产生了一个要劝她留下来的念头。而我同时又意识到,我现在既没有力量这么做,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所以,就在一瞬间过后,这一个念头就消失了。于是,我听见她声音低微但却坚定清晰地说了两个字“再见”。与此同时,她朝着停机坪那儿猛可地抬起头来,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持自己转身离开。
我茫然地打起精神说:“好的,那你就走吧!”
我望见她踏上飞机舷梯进入机舱,不一会飞机如同一只银白色的巨鸟滑动双翼徐徐从地面跑道上起飞,很快便在天空中隐匿无声了。
这时候,我的每一根神经像崩紧的弦索那样突然松开了,松开之后又如同泥塑尘粒一般纷纷崩溃散落。明净无垠的苍穹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我感到一个永无晴日的季节骤然降临,洪水般的心潮开始从胸中喷发而出了。
我又一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阴郁和孤独,一转眼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意识到我的内心和身体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又有什么东西兀然凸现出来。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生命肉体内像地震时的大地一样猛然分开了,我整个人也被分成了两半。
我头昏眼花,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而对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来说,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种人去做。
离开机场走出侯机室大门,我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当我看见正站在车旁等待我的苏丽时,一下子就像软弱无助的孩子般伏在她的肩膀上泪如泉涌。
她扶我坐进车厢里,沉默着并不开车。过了许久才说:“庆子,你那晚上对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喜欢我,爱我,你真的要结婚吗?”
我突然下车站立在地上,声音十分粗厉地说:“不,我不要结婚,永远也不要结婚。”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我的路程已经越走越遥远,走到沙漠和大海的最边缘,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迈出下一个脚步了。
同时我相信,我也终将明白的是,尽管我年轻的心已经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涩滋味,但我知道一旦度过这个时期,就必然要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同时也出现一个崭新的自己。因为我毕竟还年轻,在临到眼前的所有忧郁悲哀之后,我拭干泪水似乎已经看到,在我注定必须经历的这些艰难苍白的青春泥淖对面,具有无穷魅力的大千世界正在向我招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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