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山道。
远远能看见一支十来人的商队。
“咳咳咳——”
马车内传来阵阵咳嗽声。
“杨公,药煎熬好了。”
青年一手端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汁,一手掀开厚重挡风的车帘。他口中的杨公接过药汁,小心翼翼吹两口。药汁仍旧烫嘴,杨公只得捧在手心暖一暖僵硬的手。
车轱辘坏了,只得在此停留。
杨公小声问道:“可有情况?”
青年坐下扯来一张毛毡盖着腿。
他道:“被盯上了。”
杨公挑眉:“哼,一群小贼。”
尽管不复当年之勇,但杨公也是亲手宰杀过数百悍匪的狠人,说话间也带着一股子凶狼般的嗜血狠意。据他们打听,附近这群盗匪无异于是披着一张人皮的恶鬼。
一般的土匪只求财不害命,交出财产就能保住小命,专挑有钱的肥羊商贾下手,普通人鸟都不鸟一眼,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盗亦有道”。但盯着他们的这一窝不同。
年纪都不大,二十上下,但行事极其残忍毒辣,仗着手中有武器、人也多,残害往来商贾,少有活口能从他们手中逃生。普通百姓碰到了也会死于非命,他们不仅图钱财,更享受残杀乃至【虐】杀时的快感,最后将不成人形的尸体丢到山道……
青年他们会知道这么清楚,因为有个当地的百姓侥幸逃生。人是逃出来了,但双手双脚伤口溃脓发烂,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完好人皮,回来没撑几天便含恨而亡。
百姓哪里还敢靠近这条路?
青年与杨公听说此事,哂笑连连,带着十几人的商队专程跑这么一趟,结果车轱辘在半道坏了,车队被迫停下。冬日天黑得快,一番思量,便准备原地夜宿一宿。
青年道:“盯上是盯上了,但愿不愿意上钩还不好说,这些小贼倒是谨慎得出奇。”
杨公勾唇嘲讽:“哼,还嫩。”
显然不将这种小贼放眼里,倘若他武力还在,这种不入流的小毛贼,他一人单枪匹马就能杀穿。至于上钩不上钩,杨公就没担心过。这一伙小贼肯定会上钩,迟早的。
药汁稍微凉了点。
长苦不如短苦,杨公闭眼,一口气闷掉,五官苦得皱成一团:“季寿,这也太苦了。”
青年笑道:“杨公,良药苦口啊。”
杨公试图嘴硬两句自己身子骨多好,但一想到现状,只得怏怏作罢——以往最冷的时候,他能光着膀子,冰天雪地中舞刀弄枪不带哆嗦,现在少穿一件都打寒颤。
还非常丢人地染了风寒。
杨公裹紧御寒的氅衣,神色失落。
青年便是康时。
康时口中的“杨公”自然就是杨都尉。
二人奉命出来“钓鱼”。
准确来说是康时奉命出来“钓鱼”,杨都尉不甘心被当做老弱妇孺照顾,主动请缨帮忙。他年纪越大越固执,不想欠人情——虽无人这么说,但杨都尉心里不爽快。
二人首先盯上这一窝土匪。
因为这窝土匪太特殊。
杨都尉丰富的剿匪经验告诉他,真正穷凶极恶的土匪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流窜作案,几乎不可能干这么凶残,还蹲在一个地方不挪窝的。若有,个中必有猫腻!
一来,土匪也害怕惊动郡府,派兵力剿匪,草台班子如何跟郡府正义之师硬碰硬?
二来,即便他们真的头铁不怕郡府派兵剿匪,土匪也要考虑收入问题啊。如果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靠老天爷赏脸吃饭,土匪就是靠往来商贾的钱袋子吃饭。
来一队搞死一队,还是那般血腥残忍的【虐】杀。久而久之,商贾宁愿绕远路也会绕开这条道,保住小命最重要。商贾不来,百姓也吓得避而远之,还能有收入?
土匪没收入还不肯挪窝……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猫腻啊。
说明这窝土匪背后有金主支持!
用这样残忍手段,还让活口“侥幸”逃出来,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迫使商贾百姓避开这条路。再加上土匪年纪二十上下,全是青壮,种种线索叠加就很耐人寻味。
简而言之——
是一头肥羊!
极有可能还是肥的流油的肥羊。
天色渐暗,车外飘起浓浓食物香。
伪装成商队护卫的狸力屈指敲了敲木框,经过允许才掀起车帘:“康先生、杨公。”
康时道:“多谢。”
这顿飧食很简单,但几张烤得微焦的饼子加上一大碗撒上肉沫的浓稠米粥,此时已是难得的美味。狸力坐在车外,简单用了一顿,连手指沾着的饼沫也不浪费。
康时弯腰从车厢走出来,顺道叮嘱说道:“狸力,你去陪着杨公,我去安排人。”
马车外,那十几号看似普普通通的商贾护卫,其实都是杨都尉帐下武胆武者。
孝城一战,杨都尉帐下属官全部战死,兵卒仅剩四五十人,他们也是精锐中的精锐,基本每个都是武胆武者,实力在二等上造到四等不更之间。杨都尉为孝城力战至最后,不贪生、不怕死,连家眷都顾不上,幸存兵卒心下感激,愿继续跟随。
不过杨都尉实力已废,这些人便被他交给沈棠“暂管”。说是“暂管”,其实跟交给她没区别,帮着带新人,也算有个落脚处,不至于混到“累累若丧家犬”的程度。
至于狸力——
沈棠让他出来“赚军功”的。
看看这些“军功”能不能换成武运。
狸力的短板太过明显,想要迎头赶上,便需要加倍努力。杨都尉虽然不懂沈棠的打算,但他看得出来沈棠想培养狸力。自个儿实力是废了,但从零修炼到十一等右庶长,经验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有他指点,狸力不知能少走多少弯路。
说起“狸力”——
这名字着实有些耳熟。
杨都尉抬眼,暗暗打量端正坐在马车门口、身姿板正,一脸严阵以待之色的狸力。
别看他跟沈棠帐下似乎混了个把月,但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养伤,调整心态,真正见到狸力,近距离接触还是头一回——不看还好,一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
“你叫狸力?”
狸力回答:“回杨公,是的。”
杨都尉:“山海经那个狸力?”
狸力点头。
杨都尉表情多了一丝丝微妙。
狸力也听出一点儿其他意思。
“杨公知道我?”
杨都尉只道:“老夫与前前任郡守算是至交好友,也是他的心腹。只是辛国城破,四宝郡沦陷,他举家搬到其他地方。他家中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妹妹……”
狸力闻言沉默了一下。
杨都尉继续说道:“他曾在老夫面前提及你……虽然不是啥好听的话……”
翻来覆去咒骂狸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倘若是中高等级的武胆武者,倒也罢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普通庶民,也敢肖想世家女?关键是自家妹子也跟猪油蒙了心一样,认了死理,前前任郡守没少私下跟杨都尉倒苦水。千错万错,狸力的错!
玩玩就行,上心作甚?作为寡居在家,还有兄长撑腰的年轻寡妇,她养几个面首都行。只要她喜欢,什么规格都给她买来。但跟面首谈情说爱,实在有辱门楣!
杨都尉也不明白。
他没见过狸力,本以为此人长相该是惊天动地的帅气俊朗,或者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吸引那位眼高于顶的“毒蜘蛛”,但瞧了真人才发现,并没无传扬那么离谱。
狸力:“……”
杨都尉道:“好好努力。”
狸力不解看着杨都尉。
杨都尉淡声道:“倘若你也有女儿姊妹,便知道了。你希望她为了个男人往下走,还是希望那个男人为她往上走?”
但凡狸力当年有点儿武气,哪怕是个低等级武胆武者,以“毒蜘蛛”的坚持和倔强,他跟“毒蜘蛛”说不定就成了。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无用。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狸力兴许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杨都尉提及这个,纯粹是身边没一个熟人让他谈过去。
闲得无聊。
也有激励狸力的意思。
毕竟,知耻而后勇。
杨都尉不指望狸力会回答自己,正准备闭眼小憩一会儿,却听大块头用很轻但意外坚定的声音道:“我希望夫人往上走。”
杨都尉睁眼看他:“往上走?”
狸力道:“我会追上去。”
杨都尉噎了一下。
嘀咕道:“倒是个痴情种。”
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那位前前任郡守,多半还会因为狸力愁得满头包。
月上中天。
被迫停在山道的商队护卫也有了倦意,除了守夜轮值的人,其他人在货车背风处找位置靠着休憩。篝火在夜风吹拂下静静燃着,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爆鸣音。
狸力让康时去车厢歇息。
守夜的活儿交给他来。
康时正欲起身,倏忽动作一僵,下一瞬又恢复正常。若非狸力离得近,怕是无法察觉。他问:“康先生,有人来了?”
狸力身体素质虽好,还未练出武气便能力敌三等簪袅,但毕竟是普通人,五感没有足够武气加持,感知范围远不如武胆武者或者文心文士。康时暗中点了点头。
他拍拍狸力肩膀:“小心。”
狸力道:“唯。”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条山道坑洼难行,且位于半山腰山坳之中,两侧皆是密林杂草,地势崎岖,便于藏匿。狸力仔细听,也只能听到夜风吹拂草叶、树叶的动静。其他人看似在睡觉,实则暗生警惕。狸力紧张地握紧腰间大刀刀柄。
小贼会怎么出现?直接杀出来,还是暗中放冷箭偷袭?会从哪个方向出来?
狸力握着刀柄的右手手背冒出青筋,喉结随着口水吞咽而起伏。
他的武力不弱,但真正杀人却不多。就在他胸腔心跳逐渐加快时候,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声传入耳畔。那是弓弦震动的动静,伴随着强烈的冷意从背心直直冲上大脑,他刷得一声拔刀,循着身体的本能和直觉,啪得一声,一刀劈落那支羽箭。
狸力高喊道:“敌袭!”
不用他喊,伪装商队护卫的兵卒也已跳起来。不多时,几十道身影从漆黑密林草丛杀出。一声不吭,也不说“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烂俗台词,上来就干!
看着有组织、有纪律,分工明确,三五成组,配合默契,根本不像是土匪!
狸力大喝道:“来得正好!”
说罢——
一刀冲着来人,兜头砍下去。
来人也不是吃素的,竟是反应不慢,又有其他同伴在一侧策应,狸力竟不能一刀将那人劈成两半。只能遗憾收了几分力道,一脚踹向试图偷袭的小毛贼。
这一脚的力道可是半点儿没收敛。
只听另一人痛呼一声,被踹飞出去。
“杀——”
“杀——”
杀喊声在寂静偏僻的山道响起。
不多时便见了血。
仗着人多,这伙小毛贼将目标盯准了明显是大鱼的马车,分出了六七人围攻。倘若他们有透视眼,便能看到马车内,杨都尉闭眸,倾听车厢外的动静,康时也一脸镇定。
这哪里是死到临头的商队该有的淡定?
康时道:“杨公练兵有方。”
马车外这些都是杨都尉带出来的。
一个个都没使用武气,还刻意演戏留手,仅凭普通血肉之躯和招式,便能跟围攻的几个小毛贼周旋。要知道低等级的武胆武者跟普通人,差距虽大,但没有大到离谱的程度。
一个不慎,也是可能被围殴死的。
杨都尉并未答话。
哐当一声。
不知是谁的刀子砍重了车厢木框。
看着捅穿车厢的一截刀子,康时挑眉,问道:“杨公,现在可要出手?”
杨都尉道:“不用。”
来的小毛贼不多,武力也一般。
再拖延一阵,看再看看有无大鱼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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