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清与齐大年的官轿向县衙方向行去,孙喜他们进城后没有一同前往县衙,直接去往县城内的官方驿馆。

    齐大年拒绝张景清让他大堂升座的客套,直接拖着张景清去往二堂,说是公事不着急,明天一早再升堂不迟。

    他与张景清许久未见,二人先私下里叙叙过往情谊。

    张景清不好推辞,只好将齐大年引向二堂品茶叙话。

    这种场合赵先生自然无法随行,不过他偷偷躲在耳房中支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打算听听齐大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齐大年一到姚安表面上对张景清是很客气,也没太摆上差的官威,满嘴都是讲着同年情谊。

    但官场如战场,京中那些朱紫贵人们派他下来,谁知道是不是又要给谁挖坑。

    二位官老爷在堂中坐定,先在下人的伺候下用温手巾净了面,屏退下人后,才端起茶叙谈起来。

    张景清看齐大年先把茶水喝入口中,才跟着端起茶盏也抿了一小口。

    他笑着说道:“齐兄此番出京外察真是辛苦了,不知恩师他老人家现在身体如何。小弟在姚安为官离京城千山万水,心中对恩师十分挂念,不知上个月派人送去的寿礼他老人家与师母可还满意。”

    齐大年将官帽摘下放到一边,从袖中掏出手帕轻轻擦下胡子,才说道:“老师身体很是康健,上个月古稀大寿,他老人家收看到你的贺礼后还当我们念叨你,说是这些年苦了你,也不知道你在姚安这穷山恶水过的好不好。”

    张景清闻言马上起身,神情庄重冲着北方遥遥拱手行礼,嘴上说道:“学生不孝,承蒙恩师他老人家挂念,心中...心中不胜感激。”说着还捻起衣袖,在眼角擦了擦。

    齐大年将一切看到眼中,轻轻点点头,笑着说道:“景清贤弟有心了,为兄回京后一定代你去看望老师他老人家。快坐吧,你我二人分别日久,好好说会话。”

    张景清这才坐回椅子也不喝茶,神情变得萧瑟好像还在思念京中的恩师。

    齐大年笑呵呵地说:“我出京前陛下已经下旨,升老师为礼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老弟还不知晓吧。”

    张景清神情一变,言语中有些兴奋,“这么说那卢相爷...”

    齐大年用力一点头,肯定地说道:“大事快成矣,若是不出意外,陛下应该是对此人不满已久,打算换相了。这姓卢的整日只知媚上,不管民间疾苦,为相多年国库却空得可以跑老鼠,实在该杀。”

    张景清还在想着若是恩师可以再进一步,他有什么好处,嘴上附合道:“大年兄说得是,不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让他请辞荣归也就是了。都是读书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齐大年呵呵一笑,点点头,对张景清这句话没有回应。

    张景清问道:“大年兄此番来姚安,是代表吏部专程过来指点小弟?若是小弟这里有什么政事上的疏漏,还请不要顾念你我同年情谊直言不讳。小弟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齐大年道:“途径州府里,府尊那里可是把你好个夸,说你清名满姚安。郑府尊为官一向铁面无私,能从他嘴里说出你的好话,想来这评价肯定符实。为兄说是来巡察地方,若是别的地方自然要敲打一番,你我亲如兄弟,有些话自是不用多说。”

    张景清连忙向齐大年拱手谢道:“大年兄为人最是方正公允,今日能够执掌地方官员考评,实为本州百姓之福。”

    齐大年面有得色,嘴上却说道:“尽本分罢了,天下百姓日益困苦,为兄恨不得诛尽天下贪官,可惜奸宦当道,有志之士不得施展。景清老弟认为然否?”

    张景清不可察觉地歪歪嘴,心中骂道,彼此娘之然个屁,都被贬到这个破地方,朝廷上的事你们自己玩吧,千万别扯上我。

    “有恩师他老人家和大年兄在京里,小弟相信大晋他日必能重振朝纲,小弟只求在姚安这里抚慰一县足矣。”

    “景清老弟当年在京中直言不讳上书陛下,所做所为一直让为兄敬佩不已,可叹当时为兄家中有事,未能和你一起上书,深感遗憾。”

    “大年兄这是哪里话,当年你我也曾彻夜深谈,针砭时弊,小弟受教良多。若无大年兄时常教诲,小弟也不会对朝政有那么清醒的认知。读书人为官自当为百姓请命,这些都是小弟该做的。”

    齐大年觉得张景清到姚安后比在京城时更会当官,讲话也不像以前那么老实,于是他马上改变策略。

    齐大年仰天长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为何求,为兄倒不想当什么官,只要大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为兄愿效仿家里先贤退隐山野。”

    张景清听到此话心中不屑,谁不知道这齐大年是京中望族,几十年下来家中光取得进士功名的男丁,就有十二人之多。

    说齐家在大晋门生故吏遍天下都不为过,连赵先生那样的家世在齐家面前,都如同穷人乍富,人家根本看不上眼。

    齐家早些年是有人辞官归家,那不过是办过的脏事被人捅破,无奈之下辞官自保的手段。

    若不是有齐家这棵大树,齐大年凭什么五六年间便能升到吏部主事的位置,谁不知道他有个兄弟是吏部尚书的女婿。

    为官之中最苦的莫过张景清这种寒门子弟,家里要靠山没靠山,想找大族联姻都没有一丝机会。

    可一旦有官场倾轧,为搏上位,出头流血的就只能是他们,像齐大年这种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弟,只需要等着胜利后摘取果实。

    哪怕在斗争中输掉,齐大年这类人也不会有一丝损失,刑不上大夫,就是齐大年他们给自己量身制定的游戏规则。

    被齐大年们鄙夷的卢丞相同样是寒门出身,所以他才会处处迎合重熙皇帝,因为他等不起。

    卢相爷的家族底蕴太浅,若是在权力游戏中爬不起来,那后代也一样没有任何机会。

    张景清说道:“小弟离京日久,对京中形势了解不多,不知何事让大年兄如此忧心。”

    齐大年一拍桌子,愤怒说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奸贼,他建议陛下提前进行外察,原本提前半年也没什么事,但他却不应蛊惑陛下派宫人一同出宫。这成何提统,说好听的是外察,说不好听的不就是变卖江山社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置我们这些读书人何地?”

    张景清心道,你这么生气在朝堂上为何不说?跑到姚安来说皇帝又听不到。

    不过他嘴上还是说道:“大年兄所言甚是。”

    齐大年脸上似有无尽的忧愁,激动地连胡子都跟着直抖,说道:“我在京中时就说景清肯定与我想得一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景清你说这种事我们身为读书人能不管嘛?!”

    张景清只好恭维道:“大年兄实为我辈读书人楷模,小弟若是能有大年兄三分忧国忧民,那姚安在三年内定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年兄一路劳顿,小弟已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出来请大年兄安歇,晚上接风宴时再聆听教诲。”

    张景清虽然处处客气,但内里却有疏离,让齐大年觉得姚安此行恐怕不会按老师的安排走。

    齐大年瞬间收敛起怒气,好像刚才发火的不是他本人,也不谈刚才的话题。

    他转而说道:“过了云铺渡行不上几里路,有个市集在兴建。本官好奇让人去打听一下,原来是姚安境内有逃民归乡,说是按县衙的安排就近安置在那里,张县令可有此事?”

    张景清心中冷笑,齐大年这脸翻得有些快,这句话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回禀大人,姚安县这一年多来百姓安居乐业,去年虽发水灾,有少量百姓为躲洪水逃到山里。下官代朝廷牧民,不忍百姓受苦,便组织乡绅富户出资,打算在那边建个小市集,一来给百姓们找个营生,二来也可以减少民变的隐患。”

    齐大年点头道:“此事本官在州时便已听人说起,没想张县令果真办成此事。肃靖逃民历来是朝廷大事,张县令办得不错,想来这次一个中上的考评少不了。不出意外,张县令这称谓恐怕要换换了。本官也累了,晚上再同张大人叙话。”

    张景清亲自将齐大年送到自己房间休息,不多时又再次出现在二堂中。

    赵先生此时已从耳室中出来,正坐在二堂中等候张景清。

    张景清当着赵先生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他一脸忧色问道:“沐林兄刚才可曾听清?本官觉得齐大年此来不只是外察这么简单。”

    赵先生呵呵一笑,直白地问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其实刚才说得很清楚,只是在下想问大人,是否愿意重蹈覆辙。若是再次触怒陛下...”

    张景清脸色阴沉起来,齐大年其实是他这几年来最讨厌的人,当年听信此人引诱,做一回出头鸟,却没想惹得重熙皇帝反应那么大,直接将他罢了官。

    当时张景清上书之前,有被降级或是发配到冷衙门的准备,唯独没有猜到会被罢官,而齐大年那伙人对他所有的保证,没有一个做到。

    他又看向赵先生,回忆起对方当年不计花销地为他奔波,张景清此时觉得只有赵先生才是和他真正站在一条战线的人。

    张景清心中拿定主意,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但他心中没底,还是不由得问道:“可齐大年和京中那些人又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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