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风细细,浮云悠悠。

    五人出了朝元布肆,便果断分开。

    刘木匠浑身创口、走姿怪异,走在西市坊街上,时时引人注目。皆因他每行一步,有些不须包扎的创口、便会与衣物相磨。脓水渗出、汗水浸入,实是苦不堪言。

    杨朝夕知他虽勉强能走,毕竟行动不便,若遇围捕、只恐难以脱身。于是略微绕过几条坊曲,便寻到了刘木匠。搀着他行过数十步,才雇到两个脚夫、一驾肩舆,抬着刘木匠向坊外行去。

    两人稍一合计,预备从北面出去,再折向东面、去麟迹观稍避几日。谁知肩舆轻快、将将行至北面坊门时,远远便瞧见宁人坊武侯铺武侯段六吉,着甲按刀,引着二十几个不良卫径直奔西市而来。

    杨朝夕面色微沉,凑在刘木匠耳边道:“刘大哥,这不是昨夜献殷勤的段六吉么?被元夫人赶走的那个。看这声势,来者不善啊!”

    刘木匠亦压低嗓音道:“不须惊慌。咱们既是小民、便先往道旁避一避,叫差爷们先过。况且你先前不是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咱们现在以真面目示人、有九成把握不会被认出。”

    杨朝夕悄悄应下,当即令脚夫靠边,自己则垂手默立。一双耳朵却早支起,微微抖动,仔细听着段六吉与一众不良卫的动静。

    果然听到一个不良卫没精打采咕哝了一句:“昨晚折腾了半宿,今早略吃了些早食、便又出来巡街,只怕铁打的身板也熬不住哈!”

    身后不良卫仿佛寻到了共鸣,当即附和道:“可不是么!若俺是那伙蟊贼、这会子早想法子逃出城去啦!哪里还会呆在城中,等着咱们去搜找?”

    “嘘——你两个小声些!莫叫段武侯听到,只恐饭碗难保!”

    “就是!就是!铆足精神,多支应一会。马上就要吃午食了,到时再歇一歇……”

    “这伙蟊贼当真胆大包天,敢去触元相的霉头!咱们若撞上大运、捉住一两个,只怕光颍川别业的赏钱,也够咱们吃酒的啦!”

    “噤声!段武侯有令,这差事只能做、不能说!若被那伙蟊贼听了去,岂不要打草惊蛇?”

    “有理,快跟上!莫叫段武侯再骂咱们吊儿郎当、烂泥扶不上墙……”

    “……”

    七嘴八舌的嘀咕声,渐渐拼凑成一张无形无状的大网。大网在洛阳这一潭浑水中洒下,竟只是为捉他们这几条小鱼小虾。而那长长的网绳、正攥在元载手中。

    看来昨夜他们几人所为、果然已被元载记恨,这梁子既然结下,便是不死不休。对元载而言、只有死人才最是放心,若不能斩草除根,他们五人便是他的心腹大患。

    杨朝夕听得后心直发凉,转头瞧去、却见刘木匠一脸果如所料的神色:“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皆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咱们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又大闹颍川别业,那元载怎肯善罢甘休?看来我那木作行,短时间是回不去啦!”

    杨朝夕颔首道:“真是飞来横祸!咱们好端端在木作行里呆着,便被那元府的鹰犬、生拉硬拽进了元府。结果不但助他解开了木匣、也知晓了匣隐秘,便要被他灭口。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又找谁去说理?”

    刘木匠叹了口气:“官欺民,民畏官,自古便是如此。只盼老郑、驼子、绢绢他们三个小心些,莫被不良卫认出来。咱们也须离这些不良卫远些,免得被瞧出破绽。”

    杨朝夕念头微转,鹰眸一亮:“刘大哥,还记得昨晚绢绢姊说的‘灯下黑’么?咱们若一撞见不良卫、便要远远躲开,岂非显得做贼心虚?反而容易被不良卫拦下盘问。

    这个段武侯、既然是宁人坊武侯铺的头目,咱们便索性从东坊门出去,绕开从政坊、穿过宁人坊,从他那老巢经过,再向东北而行,投奔麟迹观。如此故布疑阵,反而更加安全。”

    刘木匠听罢笑道:“杨兄弟这法子不错!咱们如今着锦穿纱、缩腿乘舆,乃是安分守己的商户,哪里去不得?正好去认个门头!哈哈!”

    两人计议已定,便不拖泥带水。待段六吉等人威风而过,便令脚夫调转方向、又奔东坊门而去。

    看着两人堂而皇之走掉,缀在最后的一个不良卫、才后知后觉望了过去,愣愣出神道:“申师兄!方才那个衣袍光鲜的小子,怎地有些眼熟?”

    早已奔出几步的申师兄,当即折返回来,扬手便在他脑后锤了一记暴栗:“是人七分像!邵庚贤,莫不是昨夜黄汤灌多了、竟还胡言乱语。走快一些!若误了段武侯的差使,师兄也保不了你!”

    邵庚贤三步并作两步走,当即跟了上去,口中兀自喃喃道:“当真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究竟在哪见过呢?”

    无人能答。

    巳时将尽,暑气灼人。

    行至宁人坊时,两个老实巴交的脚夫,脸上身上、皆已挂满涔涔汗珠。

    杨朝夕一双小腿上,渐渐生出火辣辣的疼痛,心知那些敷了金疮药的针眼、尚未愈痊。

    再向刘木匠望去,却见他面色潮红、无精打采。双眼半睁不睁,两只手臂不觉间已耷拉下来,随着肩舆行进、前后摇晃,仿佛脱臼了一般。

    杨朝夕忙凑上前来一瞧,才知他身背数创、本已虚弱,此时赤日炎炎,便又惹上了暑热之症。若再继续行路,只怕愈发严重。

    当即令两名脚夫寻了一处槐荫、放下肩舆,去打些井水回来。自己则在路旁四处观望,想寻个贩蒲扇的货郎,瞧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

    忽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步履轻盈、婀娜而过,手中摇着一柄描红绣彩的纨扇。杨朝夕当即一步跨上前去,拱手作揖道:“姑娘请留步!小……小可冒昧,可否借扇一用?家兄不慎中暑,正在树下歇脚……”

    岂料这女子先是一怔,待他说完、却咯咯笑起来,掀开薄纱道:“杨公子!你怎会跑来此间,还穿成了这般模样?连小蛮都不认得啦!咯咯!”

    杨朝夕也未想到,竟又在这宁人坊中撞见了小蛮。想起那夜自己报仇未果,愤然奔出,在城北数坊间、与一群不良卫兜圈子。却被追来的小蛮瞧了个正着,不由面色微红。

    然而此刻,却非叙旧之时。眼见两个脚夫讨来一瓢井水、给刘木匠喂下小半,却不见好转,当即急道:“小蛮!近来之事,咱们稍后再叙。先将扇子借我!刘大哥身上有伤,又被暑气热毒所侵,急需救治。”

    小蛮登时会意,便将纨扇塞给他、也跟着来到树下。见他将刘木匠前襟解开、扇起风来。自己也从怀中摸出一条香帕,就瓢中打湿,在刘木匠脸上、身上擦拭起来,帮着散热。

    折腾了一盏茶工夫,刘木匠双眼中才又恢复了些神采,便要起身向小蛮致谢。

    小蛮忙按住他肩,盈盈笑道:“刘大哥莫要客气!之前你帮小蛮救人,今日小蛮再帮回来,也算是投桃报李。嘻嘻!”

    杨朝夕神情微松,探手摸了摸刘木匠额头,不无担忧道:“刘大哥额上滚烫,却不是暑热之症,倒有些像是金疮痉。此时天气燥热、更胜方才,不宜继续赶路,须寻个病坊瞧瞧才好!”

    小蛮美眸一转,望着杨朝夕道:“倒是巧了!现下王神医、曜日护法等人恰在覃府做客。咱们不妨就去覃府歇宿几日,以王神医之能,必能叫刘大哥康复如初。”

    杨朝夕略一沉吟,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应下:“看来今日,又要麻烦覃世叔啦!却不知覃府何时竟搬来了这宁人坊?”

    小蛮一面引路、一面笑道:“前日才搬过来。今日教中许多头目、都过来这边,一是同贺乔迁之喜,二是商议教中事宜。小蛮也是今日方知,宁人坊这处宅院、乃是覃氏祖产。若有朝一日、天极护法做了皇帝,这祖产便是‘龙兴之地’啦!咯咯咯!”

    杨朝夕已吆喝起两名脚夫,跟紧小蛮,一路往覃府而行。见她语笑嫣然的样子,也跟着笑道:“若果真如此,祆教众人岂不个个都要裂土封侯、授官赐爵?以小蛮之功,只怕做个国师也绰绰有余!”

    小蛮却忽地羞怯道:“小蛮才不要那富贵荣华!只要能与心仪之人相携白首……便、便无憾啦!”

    杨朝夕知她语有所指,当下不敢再搭腔。不觉间、将鼻子摸了又摸,便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宁静。

    好在覃府不远,众人又走了盏茶工夫,便来到一处略显老旧的宅院前。

    只见青台乌瓦,朱门白墙,鸱吻相对,四檐翼张。门前左右各蹲着一只石头狻猊,张牙舞爪,鬃髯飞扬,端的是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形制上,自是比颍川别业、崔府这样的官员府邸要寒酸不少。但比之寻常柴门蓬户,已然算得上奢华了。

    小蛮正要打门,却听左面门扇“轰嗡”一声缓缓打开。

    正诧异间,一道红翠相映的身影,已自门中奔出。好似乳燕投林、一下便扑进杨朝夕怀中,声带更咽道:

    “杨师兄!清儿终……终于又见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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