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啸负伤的消息与时诩的自荐信同时到达了盛安,贺迁把时诩的信按在桌面上,指尖捏上了眉心。

    李贵踱着小碎步哈着腰掀帘而入,他朝贺迁拱手:“皇上,起居郎程卫大人求见。”

    贺迁眼皮微掀,他直起身子坐好,说:“让他进来吧。”

    嶆城主帅一事正让贺迁犹疑不定,程卫来得正是时候。

    程卫步履匆忙,看他涨红脸上的细汗,一眼便知他是一路跑来的。

    程卫气喘吁吁地朝贺迁行礼,他刚被贺迁叫起来,程卫立刻说道:“皇上,臣刚得知了镇国公受伤的消息,如今大敌当前,还请皇上早日定下主帅,以镇军心啊!”

    贺迁眉眼一皱,捻起桌上的信翻盖下去,他沉声道:“那绛微认为,应该让何人做嶆城军的主帅?”

    程卫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他盘算着说:“千州夏侯烈征战多年,曾在千州守卫战中大胜南郝,而被封为舞阳侯;况且千州离嶆城也近,臣以为,夏侯烈将军正是作为嶆城主帅的不二人选。”

    贺迁捏起信纸的一角轻磨,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程卫,道:“绛微是个聪明人,却总爱在朕面前犯浑。舞阳侯与陈王私交甚笃,朕不可不防,而与满丘一战是危急存亡的大事,他不合适。”

    程卫的双手捏着指尖,顿了顿道:“南境的稷齐近期不安分,赵家的两位将军也走不开……”

    “嗯。”

    程卫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说:“如今大魏人才紧缺,皇上何不再次起用武安侯呢?武安侯曾经就在嶆城做过统帅,若此次由他挂帅抵御满丘,定能稳定军心。”

    贺迁眉头微挑,似是来了兴致。

    “绛微在朕面前拐弯抹角了这么久,这一句话,才是绛微想对朕说的吧?”贺迁轻笑道。

    程卫有些尴尬,他抬起脑袋,拱手道:“皇上此前将武安侯留在盛安自有皇上的考量,可子定他是天生的将帅,不该在盛安蒙尘。”

    程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只滚溜溜的眼睛观察着贺迁的神色,“皇上,您说呢?”

    贺迁面露不虞,他心中也在纠结,他太明白,若自己此次松了口,以后再想把时诩圈禁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就难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一点私心比不上举国安危。

    贺迁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道:“武安侯,的确是嶆城军主帅的最佳人选。”

    程卫紧张的神色稍有松懈,他久久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程卫想了想,又道:“臣知道皇上对武安侯还有别的思虑,臣以为,与其皇上直接赐予,不如让子定主动求得。毕竟,臣认为自己求来的东西才会知道珍惜,子定也定会更加感恩皇上,臣这就回去修书一封,劝子定毛遂自荐。”

    贺迁闻言,当即爽朗一笑,他指了指程卫,笑道:“程绛微啊程绛微,你怎么这么爱算计人啊,连自己从小到大的友人都不放过,你待在朕身边,朕还不知道中了你多少算计。”

    程卫当即跪了下去,磕头道:“皇上言重了,臣家中世代经商,父亲又有命案在身,原本是入不了仕的。当年皇上赏识臣的诗词,破例命臣做翰林供奉,才让臣有机会一路官至六品。皇上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无以报答皇上,唯有一颗真心。”

    贺迁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轻笑,他随意道:“行了,你这些话,朕都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只是时诩比你想象中积极得多了。”

    贺迁搁下茶杯,拿起时诩的信在桌边敲了敲,他扬着下巴道:“时诩的文采,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卫连忙挪步上前,从贺迁手中将信接过。

    程卫一目十行,说:“那皇上,可是决定此次让子定挂帅了?”

    “嗯。”贺迁下巴轻点,“战机不容贻误,朕这就拟旨。”

    黄昏时分,霞光染红了半边天。

    时诩登上瞭望台,耳畔听着草场上悠扬的牧民歌,贴在唇边的埙便就着那调子,将曲子磕磕绊绊地吹了出来。

    信已经传回盛安两日了,可朝廷的旨意迟迟没有下达,时诩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他站在这塔上还能隐约望见二十里以外的满丘营地,满丘人全民皆兵,即使是在缺粮的今年也能在嶆城之外坚持数日,时诩甚至怀疑有人在暗中对满丘进行援助。

    景啸休整了几日,感觉身上的伤好了不少,被一阵磕巴的埙声吵醒后,便穿好衣服,想去外面透透气。

    张易端着沏好的茶从营房外经过,恰好与景啸碰上了面。

    “大帅。”

    景啸永远沉着一张脸,他看向张易手里的茶壶,又朝走廊的尽头望去,道:“给景聆送去的?”

    张易回道:“是。”

    景啸上前两步捻开了茶壶盖,景啸虽然常年在外打仗,却也是盛安世家景家的家主,一眼便看出里面的茶汤成色并不好。

    景啸合上盖子,道:“我屋子里还有两包皇上赐的雨前龙井,拿去给她。”

    张易愣了一瞬,躬身道:“属下明白。”

    张易刚转身要走,景啸又道:“刚才是何人在吹埙?”

    张易顿了顿,指着瞭望塔上的时诩,道:“是武安侯。”

    景啸朝瞭望塔上看了一眼,随即道:“军营里不许吹这些悲歌,你叫他下来,我有事找他。”

    “啊?”张易朝黝黑的后颈上摸了摸,道:“我这就去,不过……他吹的好像不是悲歌,是《赶羊歌》,可能是武安侯不善于吹埙,所以听起来才像悲歌……”

    景啸冷哼一声,转身道:“让他别再吹了。”

    景啸在营房中等了片刻,便听见叩门声从门口传来,时诩伫立在外,手里还拿着那枚埙。

    景啸微抬起眼,周身都散发着骇人的严肃感,他在桌沿轻敲,沉声道:“进来坐。”

    时诩大步跨入营房,坐在了景啸指给他的位子上。

    “大帅。”

    景啸抓了把花生放到时诩桌前,说:“我听说你已经向朝廷请旨统领嶆城军了。”

    时诩轻捏着手中圆滚滚的埙,说:“是,不过大帅不要误会,子定并非要趁大帅受伤,与大帅争夺主帅之职,大帅如今有伤在身,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子定也只是暂替大帅管理嶆城军,待大帅身体恢复,子定便回盛安。”

    景啸灌了口茶水入喉,他看向时诩,道:“子定多虑了,我岂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你与你父亲很相似,都是顾全大局的人,嶆城军交给你,我也很放心。”

    “多谢大帅信任。”时诩拱手道,“只是子定快马传回盛安的书信迟迟未有回音,子定并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同意子定的请求。”

    “莫慌。”景啸道,“利弊皇上自会权衡,你且先在嶆城住下,皇上的旨意不日定会送达。”

    “有大帅这句话,子定便安心了。”时诩故作轻松,又道:“对了大帅,我听闻于昊身边多了一位魏人谋士,大帅可曾知晓那人的来历?”

    景啸剥着花生,往嘴里塞了两粒花生米,“有所耳闻,听派过去的探子说,那人名叫蒙尔度,可魏人哪有取这样的名字的?他连名字都改成了满丘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了向满丘人表达忠心,还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

    景啸的眸子越说越沉,“我倒希望,是第一种可能。”

    时诩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他道:“实不相瞒,我此次运粮过来,中途就遇到了满丘人来掠夺粮食,而景……”

    时诩口中一顿,接着道:“景小姐也发现,那些满丘人所使用的迷烟,是由大魏军器监所制作的;他们满丘人如何能获得兵部的东西?我怀疑是朝中出现了内奸。”

    “是景聆发现的?”景啸的眼睛倏然睁得大了一些。

    时诩点头道:“是,那些迷烟还在她那里,可以拿军中的迷烟比对一下。”

    景啸收回目光,说:“你找张易拿几支去,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朝中出现了奸贼,就必须上报给皇上了。”

    另一边,景聆刚拆解了一支迷烟,将里面的碎药分别挑了出来。

    张易把新茶换上,景聆直起腰身,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习惯性地将茶杯端起,轻抿了一口。

    “嗯?”景聆微微一顿,她看向张易,说:“换茶了?”

    张易如实道:“大帅叫换的。”

    景聆看了眼杯中清润的茶汤,把杯子不轻不重地搁到了桌上。

    被巴掌打惯了,平白无故地尝了颗甜枣,景聆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景聆漠然道:“我喝什么都行,这茶,还是让他自己留着吧。”

    “啊?”张易不禁为难起来。

    父女俩关系差,难题都出给自己了。

    恰在此时,时诩敲响了景聆房间的门,张易顿时如临大赦,道:“我去开门。”

    时诩见到张易更加惊喜,他道:“张参军,我正找你呢。”

    张易笑道:“侯爷有何事?”

    时诩看了看屋里忙活着的景聆,对张易道:“大帅让我找你拿几支军中的迷烟,不知张参军现在方便吗?”

    景聆闻言,即刻抬起了头,朝门外望去。

    张易连连道:“方便,我什么时候都方便。”

    “那有劳张参军了。”时诩朝张易拱手道。

    张易乐呵呵地出了营房,时诩对景聆说:“一起去吗?”

    景聆摇了摇头,道:“你过会儿拿过来给我就是了。”

    “好。”

    缓缓关闭的房门遮住了屋外的暮光,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不少,景聆看了少顷杯中的茶汤,心中思绪翻飞。

    景啸对自己从来都没有寻常父女间的温情,父亲在外多年,连一封寄给自己的信都没有,每年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

    那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喙猛啄的声音,景聆不得不将思绪拉回,走到窗边将窗拉开。

    雪白的鸽子腿上绑着小筒,景聆解开鸽子腿上的结,拧开小筒,倒出一张字条。

    这是折柳送来的消息:

    圣旨已下,武安侯即将成为嶆城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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