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童云安已快把腿跑断了。
酉时还未到,他已经从厅堂到大门跑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抱着希望去,落着一张脸回。
他怀疑自家世子曲解了白姑娘的意思,人家明明拒绝了啊。至于拒绝的理由,也是再正常不过。谁愿意结交一个无权无势、受尽他人冷眼和白眼的异国质子呢?
第七次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庭院的一株傲雪红梅前,立着一个身影。
个子不算高,却足够温暖,手里还提着像似糕点的小纸包。
云安提着灯笼往近照了照,是个男子?刺客?
百草诗转过头,灿然一笑,“嘿,云安,是我。”
狂喜冲刷着大脑,云安犹自不可思议,手指指着红梅,又指指大门,“没……没见到人啊?”
百草诗煞有介事地为自己不走正门而翻墙找理由:“你们世子身份敏感,不好登堂而入,所以我……”
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条弧线,“嗖!我总觉得,像世子这样的人,定会不拘小节的。”
云安摸摸鼻子,有点哭笑不得。但不管怎么说,人到了,便是这个凛冬最令人振奋的事。
“嗯嗯,世子等您很久了,百姑娘随我来。”
厅堂的角桌上,摆了不少菜,每一个都用盖子盖住。
白绍泽将一个红泥小酒壶放在一边,布筷。听到了声音,他无惊亦无喜道:“还没到吗?”
云安回答:“到了。”
到……了?白绍泽猛地抬头,瞳孔中闪烁着巨大的惊喜,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百……”声音到了嘴边却凝滞了,最后化为克制的三个字,“你来了。”
百草诗注视着他的微表情,回答也很简略,“我,来了。”
那场景,竟有了几分“正是焱京风雪日,万花枯时又逢君”的意味。
“饭已备好,酒已温过,一起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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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羽在王府侍从的带领下,进入了宴会的厅堂。
那阵仗,相当壮观。
不止明王赢哲明,奇王赢哲奇、十一皇子赢哲况,还有汛王赢哲汛。
如果百草诗在场,大抵会冒出一句,“哦,群英荟萃,王爷开会”。
“看,我们的天纵才子来了!”赢哲明撩了下衣袍的角,从座位上站起,做出相迎的态势。
折羽与他见礼,唤了声“王爷。”
再向众位颔首致意。
赢哲明熟络地请折羽入座,“其实,你住进了栩王府这么久,我们早该聚一聚地。只是前些日子,我在为祖母抄经祈福,便耽搁了。今日正好,几位王爷都在,大家多和折羽公子讨教讨教,他有大才,不然也不会成为坤鸣书院的教习。”
几位王爷除了赢哲汛,各自嘴角噙着笑。
折羽敛着眸,区区书院教习,本不值一提。可这些人却大费周章,言语讽刺,须知他根本不在意。
众人落座,歌舞介入,窈窕细腰,舞姿婀娜。
赢哲明尽地主之谊,最先举杯,“来,大家干一个,祝祷我大焱国富、民盛,开太平。”
折羽身旁有伺候的人,意欲给他斟酒,折羽只道:“我自己来。”
厅堂亮如白昼,折羽借着光看见酒波晶莹,指尖微动,毫光一闪而现。
听媳妇的话,喝酒前先测毒。
而后,他轻抿了一口。
“折羽公子,但请问一句,你天纵奇才,家中还有何人,幼时师从何人?坤鸣书院的底案,只有寥寥数笔。”问话的是赢哲奇。
开口就是旁敲侧击问身世,这个问题也是场间所有人最关心的话题。
折羽能进入坤鸣书院,自然经过了身份的核验,是云昭复国会操作的,自然都是假的。
折羽以茶盏盖刮着茶水,若不经意讲起往事:“我幼时家乡遭遇水灾,父母双亡,一个人跟着逃荒队伍,四处流浪。走了很多城池,路过很多村落。有一次经过渭南,认识了一个游侠。他说自己被仇家追杀,是以身负重伤。我把自己仅有的半个硬邦邦馒头给了他。他活了下来。或许是想报答我,又或许他觉得我根骨不错,便教了我些功夫,还识了字。”
几个王爷扯着嘴角,脸上带着讥讽之意,似根本不相信。
“去年我游历到了贡郡下属白水村,中途着了凉,伤风重病,得我夫人相救。为了报恩,我便娶了她。”
白水村的经历,几位王爷都查到了,至于之前的,不可论证。
“哇哦,那游侠很厉害,教了些功夫和字,折羽先生就成了当世英才。”这回说话的是赢哲况,他年纪下,故而称折羽为先生。
折羽抬起眼眸,深邃如寒潭,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智慧:“如果你经历过和野兽抢食物,在山匪的刀锋下求活命,被恶官抓去当苦力,那么你的功力也会见涨,你对民生、对世事会有全然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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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府里,白绍泽热情地将百草诗引入桌。
“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这是我们那特产的茶,叫茯茶,是不是很像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百草诗发现,世子府大概没烧地龙,很冷。而茯茶汤汁呈赭色,像红茶,但更像葡萄酒。深沉中透出暖意,很有生气,也诱人。尤其在哈气成霜的寒冬,有着强大的亲和力。
“茯苓的茯吗?“她搓搓手,将杯子捧在手心问。
“对,真的很好喝。”白绍泽真诚地推荐,“其实,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你真的能来。当时云安送贴回来,和我说你拒绝了,我还不愿相信。直到将你的话记下来,读了好几遍才发现玄机。我真的很高兴,这大概是我入焱京四年多来,最高兴的事。”
百草诗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的激动情绪和欢颜,但也仅限于此。对于陌生人,百草诗无法给予太多的回应。
“我与世子素未谋面,不曾相识,世子何以邀我过府一叙呢?”
白绍泽看着百草诗,又为她布菜。“其实也不算素未谋面,我当日在宫门口,请求入宫见焱帝,瞥到你们了,只是当时心中有事,并未多想。后来那次在朱雀大街上,才算得见姑娘真颜。”
难道,又是狗血的白月光故事?
“我很像世子认识的人?”百草诗问道,套路小言都是这么写的,她有心里准备。
“边吃边说可好?我猜你应该没吃过北齐的风味,你尝尝。”白绍泽指着用小锅盛的鱼,“这个叫米汤虹鳟鱼,这虹鳟鱼难寻,我在西市找了很久才找到。”
金黄的米汤上,飘着几粒小花椒,还有一些枸杞,鱼肉看起来鲜嫩。色香味已占其二。
但是百草诗不能吃,因为对方至今还未表明来意。
白绍泽见她不动筷子,便又推荐了一道菜,“这个叫掖来炒炮,看看面条是不是很像炮仗啊?”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思虑,他自己先尝了一口,“我的故事会很长,吃饱了听会更好,嗯?”
他眉眼里都是温和笑意,温和到别人连拒绝都会不好意思。
百草诗便尝了小拇指盖大小,那面,柔软筋道、光滑顺溜,她又试了一点卤肉,肉肥而不腻、香浓四溢。
香气在口腔绽开,百草诗觉得舒服多了,便又问道:“世子还是不要绕弯子,直说来意吧,不然我无论如何都吃不好的。”
白绍泽放下了筷子,正襟,“我不知道百姑娘有没有听说过我这个落魄质子的故事。我当初自请入焱京为质,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的父亲,现在的北齐南苑王也曾入焱京为质。”
这个故事折羽说过,百草诗记得一清二楚,她想知道更多。“然后呢?”
白绍泽答道:“比起我苦哈哈地受尽冷眼,我父亲就幸运多了。因为他得遇了一个真心待他、歆慕他、敬重他,也深爱他的焱京姑娘,他们一起生活,苦中做乐,她还为我父亲生了两个孩子。”
当提起两个孩子时,百草诗的心陡然上悬,故事的走向渐渐明朗,她想她大概明白了。“两个孩子?”
“正是,是龙凤胎。”白绍泽斩钉截铁地答道。“百姑娘家中可有哥哥或弟弟?”
有的,是弟弟。百草诗沉默,但她还是无法将自己的母亲和白绍泽口中的焱京姑娘带入到一起。
白绍泽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百姑娘请随我来。”
他带着百草诗去了书房,书房一侧摆放着博物架,他转动了博物架,里面又露出一方小空间。空荡荡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人物画像。
百草诗已经认出来,画中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母亲,原来母亲这么漂亮。
“这就是我父亲即使回国后,也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为了圆他的夙愿,我带着这幅画来焱京找,四年来我找遍了焱京的坊巷,未曾有一张脸映入眼眸。直到西朱雀大街,我与你隔空相望,我如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应,仿佛妹妹就在眼前。百姑娘,请你告诉我,这幅画,是你的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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