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台相比于别的中枢机构略有不同,除了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的一个独立官署之外,它还多一个用来教习武课的“武台校场”。

    这个校场的选址煞费了薛绍一番苦心。毕竟不是普通军士的例行操练,尚武台的各项训练都涉及到一些“军事机密”,因此薛绍认为武台校场最好是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要在皇城乃至整个洛阳找到一块足够大又足够辟静和封闭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最后经过多方考虑,薛绍选择在太初宫北面玄武门外围的瓮城——圆壁城当中的东北隅,依靠三面城墙新建了一个大辕门,如此四面合围封闭起来圈出了一大块空地。里面再建起了房舍、厩舍与马术场等等,就此形成“武台校场”。

    武台校场辕门前的一箭之地立起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当街正中而立,上面大书一个赤红如血的“禁”字,背面书写了一些禁止闲人擅闯否则格杀勿论,或是不得号令不许私自外出的铁规。这可不是薛绍凭空臆想做出的规定,而是照着一份“圣旨”原封不动刻下的铭文。有一个尚武台辕门尉率领五十铁甲,专门守护这道大门,执行严格的军事管制。

    北衙禁军羽林卫的校场与武台校场同在圆壁城,但是羽林卫的将军们都从来没有接近过这里。没办法,[ 管得太严了。谁敢擅自靠近,辕门尉当场就能下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杀了个大将军,他非但无过还会因此而得功受赏。

    离首次武举选拔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现在,所有的博士和教头都在武台校场里面接受封闭式修炼和培训。

    那夜会晤相隔了十日之后,薛绍带着程务挺来到了这里。

    戒酒已有十日的程务挺,身体机能的大为改善。重要的是他又重新有了念想,看到了人生的新希望,于是多少回复了一些“恶来”的往日风采。

    他站在那块大石前先发了一阵呆,“这里究竟是监狱,还是学堂?”

    “是武台校场。”薛绍淡然说道,“兵者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你想想,就连卫公药师的几部兵法著作都已被列为军国禁密,加以先帝圣旨封印和几重铁锁深藏起来,明令,擅动者死罪一条。武台校场这里将要传授的就是这样的兵法韬略,还有能让一个普通的农夫在一年之内速成为一流杀手的搏击密技,当然还有更多不可外传,只有你我这种级别的将帅方能知道的军中绝密。你说,这里严格管制是否有必要?”

    “必要。”程务挺毕竟是内行,听薛绍说了这些马上明白了就理,并道,“那将来从这里走出来的,岂非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就是运筹帷幄的军帅,再不然就是执掌军机的军国重臣了?”

    薛绍微然一笑,“那就得看,你这位总教头的本事了。”

    “噫!”程务挺惊叫一声,“我就是一个秩仕了的没用的老东西,碍于情面才来给你搭一把帮手。你可别把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薛绍呵呵直笑,“别废话了,进去吧——你的属下和学生们,可都在等着你。”

    “他们都知道了?”

    “当然。”薛绍说道,“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要来武台校场挂帅督战,他们都很兴奋也很期待。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曾是你的麾下旧部,你不会感到陌生的。”

    听到“麾下旧部”这四个字,程务挺的表情明显是动了一动,喃喃道:“他们还会认得我么?”

    “进去就知道了。”薛绍朝辕门努嘴。

    辕门尉一挥手,铁甲卫士们让开了道,并打开了一道小门。

    程务挺微微一怔,“这大门怕是有上万斤重吧?”

    “一万六千多斤。得用四匹马同时拖拽门轴的活塞方能开启。所以,平常一般不会打开。纵有百万大军来攻,这里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薛绍说道,“你进去后就会发现,里面完全就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那岂不是,与世隔绝?”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明白,太后为何会同意我来这里了。”

    “去吧,走进这扇门,你的另一段人生就正式开启了!”薛绍道,“就算是与世隔绝,也好过你醉生梦死的做一个活死人。或许你是没有机会,再亲自驰骋于疆场了。但你可以调教出成百上千的恶来,代替你,叱咤疆场横扫千军!”

    程务挺背对着薛绍,在那一尊“禁”字大石前呆立了许久。

    “从此,世间少一个活死人,却添千百个恶来。”

    说完这句,程务挺大步朝前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道门。

    “老天关上你一道门,自然会替你打开另一道门。”薛绍驻马于大石前,低声自语,“恶来啊恶来,如果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你早该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救下了你的性命,并将你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或许没有横刀立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快意,但也没有那许多你应付不了的尔虞我诈与步步杀机。你若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念想和寄托,就是你最大的幸运。否则,这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场终生的监禁。这既是武则天给你下达的最后封印,也是我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后的保护!”

    安置好了程务挺,薛绍按照与武则天的事先约定,进宫去当面向她覆命。

    恶来的本事和威望,全都非同小可,武则天对他一向都很关注。虽然薛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有理由相信当初程务挺住在长安的那些日子里,日夜都将处于武则天的密切监视之中。也亏得他一直闭门不出烂醉如泥,万一稍有个异动,应该是早就没命了。

    薛绍就从玄武门进了宫,去往贞观殿。

    以往早朝都在含元殿举行,武则天料理公务也在含元殿的御书房,这里就是整个洛阳皇宫的核心中枢。但现在朝廷的政治中枢已经转移到了含元殿后面的贞观殿,因为武则天已经下令把含元殿给拆了。

    她要建——明堂!

    明堂之事薛绍没有直接参与,近日他忙得焦头烂额连上朝的次数都大为减少,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洛水大营、京畿公廨田和武台校场这些地带奔波。等到他知情,含元殿都快要被拆去一半了。

    武则天修建明堂,这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明堂是儒家经典里记载的一件神圣建筑,说是天子都应该布政于明堂,就如同天子都应该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传国玉玺来发号施令一样,意义非凡。但明堂的制式已经失传数百年,先帝李治也曾想要重建明堂,但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修,最后只得作罢。

    武则天一向都是敢于标新立异打破陈规的,在她看来,明堂就得按自己设想的来修,没必要修得和古人刻画的一模一样。于是乎含元殿轰然倒塌,在它的旧址之上,有一座“非主流”的明堂即将拔地而起。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明堂”这项工程的还就是柳怀义。薛绍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标志,那就是柳怀义已经从武则天的“地下情人”的身份,公开的走上了台面。

    薛绍畅行无阻的来到了贞观殿御书房,还没进去,就看到亲自把守这里的千骑副使崔贺俭不停的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去触霉头”。

    薛绍将他叫到辟静处,“怎么回事?”

    “太后雷霆大怒,正在斥责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崔贺俭小心翼翼的答道。

    薛绍微微一惊,“发生什么事情?”

    崔贺俭便告诉薛绍说,昨夜有几个羽林卫的军士轮休,跑到北市喝酒。喝到半醉了便有人胡言乱语,说一直不得升迁前途无望。早知今日,之前还不如追随庐陵王。不料席间有人告密,酒席未散那些嚼舌的羽林卫卫士全都被逮了,今晨就被斩首示众。

    就因此这件事情,武太后特意将李多祚给唤来,都狠狠的骂了他半个时辰了,怪他御下不严、督导无方之类。她还当着李多祚的面,把那个告密的军士破格提拔成了五品游击将军(武散官)。

    薛绍听完不禁心中惊诧起来,武周一朝制造白色恐怖的告密之风,将要从此刮起不成?!

    “驸马有事,不妨改天再来吧!”崔贺俭好心提醒,“今日太后正在气头上,还是别进去了。”

    “好吧,我明天下了早朝再来。”

    薛绍正准备走,刚好看到龙尾道下面一大群兵丁抬着一个庞大物蹒跚而来。在那群兵丁的前面,还有一个深眼高鼻,长了满脸红胡子的胡人在引路。看那架式,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来向武则天进献了。

    “那是什么人?”薛绍指着那个红胡子的胡人,问崔贺俭。

    崔贺俭小声道:“他叫索元礼,原是柳怀义的义父。近来柳怀义奉命督建明堂,便将他的义父也引荐给了太后认识。鉴于这一层关系,太后对这个索元礼挺信任的。几日前太后命他铸造一件巨大的铜器,这不,今日完工肯定是来向太后交令了。”

    “索元礼?”听到这个名字,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一个词——酷吏!

    这个家伙,是武周时代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酷吏之一。这还不算,他之所以让薛绍印象深刻,还因为他几乎就是武周时代所有酷吏的“先驱鼻祖”。

    “怎么,驸马听过这人的名字?”崔贺俭倒是好奇。

    “没听过。”

    崔贺俭看着那个索元礼,小声道,“昨天那些伏刑的军士,就是索元礼奉太后之命,从千骑调人去砍的头。回来交令之后,太后就将那几个千骑卫士拨给了索元礼充当亲随。连千骑的人都能被他弄走,看这情形,这个怪模怪样的胡人以后怕是会要得势了。”

    “知道就好。”薛绍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后你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注意收敛一点,别给人捉了把柄。”

    “嗯,属下明白。”

    离开皇宫时,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鼻子真的变灵了,薛绍隐约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起了一股让人心生不安的奇怪味道。

    告密!

    酷吏!

    特务政治!

    白色恐怖!

    看着洛阳的天空,薛绍不禁喃喃自语——

    “这些,难道也是历史的必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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