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内官,如今已是深夜,此人也只是有些嫌疑,我们还是先去内卫驻地,详加审问吧!”

    走出太平坊门口,李彦见高太监神情迫不及待,开口提议道。

    “这……”

    高太监倒是很赞同谨慎的态度,但他更清楚武后对于这起案件的迫切,对着身后的一个内侍摆了摆手,那人心领神会,赶紧入宫通报。

    果不其然,众人刚刚到皇城门口,就有内侍手持敕令,前来禀告:“皇后有旨,李武卫辛劳,即刻移交嫌犯!”

    李彦流露出不解:“我还没审……”

    高太监低着声音,满是暗示的道:“李武卫,此事关系重大,审问之时,万一此女透露些不好对外言的事情……”

    李彦露出恍然:“明白了,多谢高内官,那这位嫌犯……”

    高太监笑了:“交给我们吧!”

    “不要啊!不要将我送去皇后那里啊!”

    叶娘子一路上就在祈祷。

    只要最后是李彦审问自己,那她还有脱身的可能。

    可此时见几个太监将她押往另一辆囚车,顿时面色惨白,却又不敢挣扎,只能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李彦目送着一行人远去,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二圣之间的较量,期待的跺脚脚。

    可惜不能像那些史官,披着隐身衣在旁边记录,十分遗憾。

    好在知道二圣之中,肯定有人今晚睡不舒适,李彦哼着歌回到府上,倒头呼呼大睡。

    ……

    “好!李元芳没让我失望!”

    当收到消息,刚刚工作完毕,准备安歇的武后立刻起身穿衣,兴冲冲的前来。

    她之所以迟迟不能压服太子,就是因为这件事完全不占理。

    虽然政治人物根本无视道德,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正邪黑白,还是深入人心的。

    仅仅是上位者往往能用许多手段将真相掩盖,而不是彻底的将黑白规矩颠倒。

    真要到那种时候,道德沦丧,秩序崩溃,往往就是乱世来临,天街踏尽公卿骨了。

    所以武后作为统治者,至少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公正。

    她认为自己抓到太子的把柄了。

    看看,你也不干净,扮鬼去吓人,亵渎鬼神不说,武敏之终究是一品国公,堂堂储君这么做,又成何体统?

    不如大家各退一步,武敏之流放勒杀,太子大仇得报,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

    武后美滋滋的来到宫内的暴室。

    犯错之人在此处受鞭打、劳作或以其他方式受罚,这样的地方,正适合审问。

    武后刚刚走入,看到叶娘子难以压抑的惊恐模样,就知道此女抓的没错,淡然道:“是谁让你扮鬼惊吓周国公的?”

    叶娘子道:“妾没有……请皇后饶命……饶命!”

    武后眼神顿时变得凌厉:“你果然认识我,看你姿容不俗,曾经侍奉大内?”

    叶娘子没想到自己一句称呼,就露了底,顿时后悔不跌。

    刚刚武后进来时,内侍没有高呼,武后穿着素色暗纹的短袄长裙,也不像是皇后的打扮,自己不该惊惧过头,直接求饶。

    武后见她神态慌乱到极致,趁势加了一把火:“你是少阳院的老人?”

    叶娘子愣住。

    “咦?”

    武后立刻感到不对劲,她的反应快到极致,语气转换得极为自然:“看来你还不敢诬陷太子,以前曾在掖庭宫受惩?”

    这短短的一句话,直接让叶娘子破防了。

    她痛哭流涕:“皇后饶恕,皇后饶恕,罪女是出身掖庭宫,一心侍上,绝无半点违逆!”

    武后的心沉了下去。

    掖庭宫在太极宫内,是宫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罪官僚女性家属劳动之处。

    关键是,那地方太子根本管不到。

    能管束的,只有……

    她本能的不愿相信,重新打量了一番叶娘子:“你本姓什么?”

    叶娘子道:“罪女本姓齐,家父曾任润州县令。”

    武后记忆力极好,缓缓点头:“我记得你父亲,他是因为云丹之案下狱的。”

    叶娘子泪流满面:“是,家父有罪,辜负皇恩,辜负皇恩……”

    武后定了定神,声音里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最后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

    叶娘子回答:“罪女是梅花内卫。”

    武则天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捏紧。

    她当然知道梅花内卫的存在。

    内卫第三任大阁领长孙无忌自尽后,内卫立刻被李治裁撤,贬官的贬官,外调的外调,但有一位阁领被留下。

    那位阁领负责的,就是监察群臣,让长孙无忌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群臣只敢说皇帝坏话,不敢说他半句不是。

    从那时起,更具隐蔽性的梅花内卫就成立了。

    武后不知道圣人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是怀念过世的文德皇后,还是暗讽自己的舅舅长孙无忌?

    武后也不熟悉内部的人员和具体运作,有次想要过问,却被圣人淡淡的挡回去了。

    她就知道,这个组织自己无法插手,独属于李治一人。

    而在压制臣子这一块,两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梅花内卫趁着关陇集团群龙无首的时候,不断挑唆分化,让群臣互相猜忌,无形中帝后的威仪越来越重,臣子们愈发的不敢阳奉阴违。

    可这一次,梅花内卫将矛头指向了她。

    “圣人,原来一直是你么?”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武后之前是当局者,被一时迷惑,只盯着太子。

    但此时一被点透,顿时明了了前因后果。

    她看向寝宫,咬住了嘴唇。

    渐渐咬出了血。

    ……

    寝宫。

    殿内巨大的鼎炉里,喷吐着来自西域的安神香,与浓重苦涩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古怪的气味。

    李治盯着床屏,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不时发出轻轻的咳嗽声。

    床屏上画着的,不是山石花鸟,而是一家数口,郊外踏青。

    文德皇后长孙氏,在李治九岁时就病逝了,而最后几年她的身体都很差,从来没机会带他出门游玩过。

    听着哥哥李承乾和李泰,讲述小时候娘娘带他们玩耍,李治很是羡慕,后来就让画师专门绘了这幅画,时时欣赏。

    武后走了进来,看向李治。

    恰好就在这时,李治也转过视线。

    四目相对。

    武后满腔的怒火,如潮水般消退。

    顺带将那酝酿好的质问,也一并带了下去。

    “陛下,该安歇了!”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扶着李治慢慢躺倒下,拉起薄衾盖好,伸出纤长的手指,揉着他的头。

    “没有媚娘,朕无法入睡……”

    李治露出舒适的表情,将头轻轻靠在她的怀里。

    在李治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武后的眼神不断闪烁着。

    她之所以为后,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在外臣看来,或许是小妈诱惑,或许是她能生。

    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不是后来李治身体不行了,还能再生下去,比起不孕不育的王皇后强多了。

    也有些人会说工作能力,武后的勤奋确实是历代皇后之最,不单单是帮李治处理政务,皇后的任务也超额完成。

    比如亲蚕礼,古代耕织为立身之本,男耕女织,亲耕礼是皇帝主持,亲蚕礼是皇后负责。

    这种礼节很繁琐,却很重要,文德皇后长孙氏病逝的前一年,气疾复发,还拖着病体执行亲蚕礼。

    王皇后则十分怠惰,居然不愿意亲自去,逼得李治不得不让臣子代劳。

    后来《宋史》里面还有“依先农例,遣官摄事”,既然前朝能摸鱼,我们也能摸鱼。

    相比起来,武后则五次亲蚕,亲力亲为,这丧心病狂的次数,简直要把别的皇后给卷死。

    这是个标准的工作狂人。

    但武后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能被李治立为皇后,以上都不是理由,最大的原因,是她的家世背景很差。

    相比起王皇后是王思政的后代,被关陇世族所接受拥护,萧淑妃背后有兰陵萧氏和江南士族,武氏出身寒门,仅仅武士彟一代的从龙之功,李渊后来又被逼退位,无人照拂,完全不足以跨越阶级。

    在唐朝高门士族的大背影下,这个外戚势力,简直寒酸到了极点。

    但李治正是看重了这点,在尝过了被长孙无忌架空的恐惧后,才选择让她当皇后。

    结果现在武敏之想做大做强?

    他不死谁死。

    “确实是我错了……”

    武后思虑完毕,柔声开口:“陛下,妾有一事相求!”

    李治微微扬起头,同样温和的道:“媚娘,你有事尽管说。”

    武后道:“先慈生前一心向佛,起居遵循法度,今佛像在皇城已置许久,可以行街祈福,举行法会了。”

    她叹了口气:“贺兰敏之为恶作孽,半点没有他阿婆的慈悲为怀,妾恐先慈在天之灵不得安稳,真要如此,妾可就罪孽深重了。

    李治颔首:“人都说母女连心,媚娘慈孝,这一措置再妥当不过,荣国夫人满七之日,举行法会!”

    武后心一定,知道丑闻到此为止,不会涉及母亲,又道:“贺兰敏之狂悖无道,数恶罪叠,先流放雷州,再命其自尽吧!”

    李治皱眉:“可他延续你武氏的香火……”

    武后道:“我兄长的子嗣流放岭南已久,应有悔过之心,可将他们接回,重续香火。”

    李治再度点头:“媚娘此举,大义灭亲,可为表率,只是委屈了你,此事一出,天后之位,还要稍候。”

    武后脸颊的肌肉狠狠抽了抽,按摩李治头部的手,却愈发变得轻柔温和:“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我不急,不急……”

    李治抱住了她:“睡吧!睡吧!”

    这对认识近三十年,成婚二十年的夫妇,相拥着依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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