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舍来入后院,依照惯例,先去了罗官奴院里。罗官奴那里,李宝口也在,淡淡的说了几句,继而便接着去了续阿水房中。一番**,不必细说。事毕,两人聊天,续阿水体贴小意,问道:“夫君,好像看起来您有些郁郁,莫非适才用的角先生不太合手感?又或者那串珠嫌太短?”

    邓舍啼笑皆非,说道:“你都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有点心事罢了。”

    “什么心事?”

    “军国重事。”

    “可否说与奴家听听?”

    “你妇道人家,还是不听为好。”

    说着话,邓舍转脸看了一眼续阿水,见她**横陈,薄薄的锦被掩不住身段玲珑,因为才巫山游过,额头上尚有细细的汗水未下。案几上红烛一映,端得满室春色。虽然诱人,但他这会儿的思绪却已不在此中。

    傍晚前,通过和洪继勋的议论,已经明确了察罕的策略。

    很明显,察罕帖木儿是想用棣州城来牵制益都,哪怕行成拉锯战也在所不惜。总而言之,不让邓舍有精力全力以赴济宁战场,从而给其夺回巨野争取时间。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说的轻巧,满不在乎;但是,其实察罕这一招儿确实算是毒辣。为什么?邓舍可以不在乎,他能看出李察罕的用意,然而益都城里的文武、百姓呢?必会因此而人心惶惶。

    打仗,打的就是人。人心惶惶了,这仗难免就会有点悬乎。

    要想稳操胜券,把士气、民心稳定下来,就眼下来看,别无它法。邓舍若有所思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窗外西南,千余里外,金陵城中。

    若是方从哲能说动朱元璋,促使金陵出军,与益都遥相呼应,那么察罕帖木儿就算是再调兵遣将,在济宁、乃至河南战场都定然还是会落在下风,那么自然而然,益都城内、山东腹地等处的文武百姓也就稳下来了。

    邓舍对方从哲的出使本来是没有抱希望的,但战事展至今,变化十分出人意料,便不说棣州,尤其是孛罗帖木儿的落败委实太快。如今只凭海东之力,断难是察罕对手。

    所以,现如今对方从哲,邓舍是没希望也要有希望,免不了会将之想起。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差不多便在同一时间,方从哲也在临窗观望。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益都方向,而是所居小院门扉的方向。山东的雨停了,金陵的雨也早已停下。瓦蓝的夜空中一览无云,繁星点点,一弯上弦月出淡淡的清辉,洒落人间,院子里树影重重,青石板上暗生露珠。

    这座小院,是朱元璋特地拨给他的。

    自上次见过朱元璋一次后,连着多日,方从哲都没有再能得到召见。

    即便是上次的相见,也是没说多大一会儿的话,连许多准备的说辞都还没有机会说出,朱元璋就借口有紧急军务,更衣先走。要说起来,方从哲为海东已出使多次,不管是见张士诚、抑或是见孛罗帖木儿,皆为一次搞定,从来没有这么费事儿过。不过,他这个人,是越遇见挫折反而越有斗志。因此来金陵之前他是自信满满,现在,他依然还是自信满满。

    他坚信,舌粲莲花。他缺少的,只是一次与朱元璋长谈、深谈的机会。

    虽说朱元璋与邓舍同为宋臣,但是方从哲也很清楚,指望这层关系去说服金陵出军绝对没什么可能。对朱元璋的想法,他猜测得一清二楚。和邓舍一样,朱元璋堪称雄主。何谓“雄主”?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现实”。换而言之,就是“求利”。要想说动金陵出军,必须得给朱元璋“利”,必须得让他觉得“有利可图”。要不然,请金陵联手之事定然是为难行。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朱元璋在见过他一次后,虽然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召见他,但是却又不肯送他回去益都。因为海东与察罕的战事让朱元璋看到了“利”,可是很显然,眼前的这点“利”又不足以动他之心。简而言之,朱元璋还处在犹豫中,把话说的更明一点,他还处在观望之中。

    昨天,赵过攻下巨野的消息由通政司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了金陵。

    接到这条消息后,方从哲敏锐地感觉到,朱元璋的再次召见肯定近在眼前了。所以,从昨天到今夜,即便睡觉时候,他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以免在得到召见的时候临时慌乱。

    看来他的感觉很对,就在他临窗望门时,一阵叫门声破碎了院中的清静。

    仆从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小院门外,陈遇、杨宪等人赫然落入眼中。

    “方先生睡了么?”

    “还不曾。”

    “快去告诉方先生,主公有请。”

    那仆从转身就走,方从哲已从室内出来。

    “先生睡得晚。”

    诸人见礼。

    方从哲笑道:“知吴国公今夜必有召见,故此从哲净衣沐身,恭候已久。”

    陈遇、杨宪等对视一眼。杨宪说道:“先生真大才

    也。连我家主公的召见,居然也能提前猜到。……,马车已经备下,请先生坐,这边走。”

    在一群金陵重臣的亲自迎请、陪同下,方从哲坐上马车,二度夜入吴国公府。这一回与前次不同,省去了舌战群儒的过程,直接来到客堂上,诸人分宾主、各自落座。两队如花似玉的侍女端茶奉水。

    不多时,有两人来到。其中一人,当头而行,龙行虎步,正是朱元璋。

    “臣海东使方从哲,见过吴国公。”

    “尊使请起。自上此一见之后,这几天,一直都想再与尊使好好叙叙。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尊使不要见怪。”朱元璋亲自把方从哲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哈哈大笑,如此说道。

    “岂敢。明公是我大宋的右臂,治下之地何止五千里,亿兆生民的衣食住行全都得,若不繁忙反倒是为怪事了。能得明公拨冗,连着接见两次实已为在下之幸了。”

    “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姓刘名基,字伯温,浙江qing田人。……,是了,请问尊使,我记得你似乎曾经说过你也是浙江人,对么?”

    “正是。在下浙西秀州人。”

    秀州属嘉兴,离青田还是挺远的,不过刘基的名声太大,方从哲早有耳闻,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先生大名,从哲久仰。从哲在少年读书的时候,就听老师提起过先生。说先生‘读书能七行俱下’,虽然天资过人,但是却依然刻苦不辍,教俺们以先生为学习的榜样呢。”

    他两人籍贯相同,刘基算是乡贤、前辈,故此方从哲这一礼行的不是宾主之礼,而是晚辈之礼。刘基也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抚须说道:“虚名而已,何足挂齿。倒是尊使,这几天,老夫可是没少听人夸赞你呀。”

    “哈哈。都是老乡,你们两位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尊使请坐。”请了方从哲在客位坐下,朱元璋昂坐入主位。

    刘伯温侧坐主位下,居陈遇、杨宪等人之前,端起茶碗,对方从哲一举,说道:“适才听尊使称吴国公是安丰的右臂。不知此话是从何讲起?”

    “明公贵人,先生前辈,在座诸位皆金陵群贤。请恕从哲放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尊使尽管请说。”

    “如今,主公小明王、太保刘大人虽在安丰,但自三路北伐失利后,支撑起我皇宋天空的实际上无非东西两家。东则我海东燕王,西则您金陵吴国公。若将安丰比作人之级,则我家主公与明公您不就是两臂么?金陵处西为右,则明公便是右臂;益都处东为左,则我家主公便是左膀。”

    古人分辨地图上的方向,不是“左西右东”,而是“左东右西”。

    刘基颔,抿了口茶。杨宪故作无事地笑道:“尊使的说法倒也稀罕。只是不知您的‘左膀右臂’是按蒙元的礼法,抑或是按我皇宋的礼法?”

    蒙元尊右,皇宋尊左。

    杨宪这句话看似问的无意,实则非常阴险。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也许不致今夜的相见会不欢而散,至少不利气氛的融洽,说不定就会处在下风。按道理讲,他当然要说是按照皇宋的礼法,而且邓舍也确实地位高过朱元璋,但如今是有求于人,想与金陵结盟,直说不太合适。

    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说道:“治世讲礼,德高者尊;乱世讲武,力强者胜。方今乱世,群雄竞逐,是左也好,是右也罢,还有什么重要?”

    “尊使讲话,未免有点前后矛盾。”

    “怎么?”

    “上次与尊使在大堂相见,尊使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言必称‘礼’,为何才几日不见,便就又反口说‘礼不如武’呢?”

    “杨大人差矣!你们主宾相见,当然需要讲礼。征战疆场之上,又如何讲礼?君不见昔日春秋时宋襄公不肯‘半渡而击’导致失败的例子么?”

    “先生巧口,依旧唇枪舌剑。”对方从哲的辩才,杨宪自甘不如。

    他话音才落,不意方从哲陡然怒,霍然起身,说道:“何谓‘唇枪’?又何谓‘舌剑’?唇枪舌剑岂因在下?如我方才所言,金陵与益都本为我皇宋的左膀右臂。有道是‘唇亡齿寒’!若你我两家合力,则我大宋之旗必能插遍海内。如若不然,彼此生疑,不肯互助,空自便宜了鞑虏!从哲来金陵,所为何事?岂是为‘唇枪舌剑’而来?乃是为我皇宋的社稷谋而来,乃是既为我海东、也是为您金陵的前程而来!”向朱元璋拱了拱手,说道,“明公繁忙,从哲可以理解。但是却为何放任臣下再三为难?”出席跪拜,“从哲离益都已久,想必我家主公早有惦记。请辞。”

    这一下给金陵主臣来了个措手不及,人人面面相觑。

    杨宪很恼怒,他本只是一句随口话。往大了说,可以说是讽刺;但往小了说,最多算是句说笑。方从哲却这么大的反应,至于么?分明让他在朱元璋、刘基、陈遇诸人面前下不了台,咬了咬牙,他欲待起身争辩。

    “哈哈。杨宪也只是无心之言,尊使何需如此?正如尊使说,你这次来是为我皇宋社稷谋,现今谋还未成,你就匆匆告辞。怕是即便了见燕王,也不好说吧?……,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讲。”说话之人是朱元璋。

    方从哲仍是跪拜地上不肯起身。

    “杨宪,来与尊使道个歉。”

    杨宪忍住气,脸上演出笑容,离席出位,来到方从哲身前,伸出手扶住他,笑道:“笑,先生何必动怒?杨宪失礼了,请不要见怪。”

    方从哲顺势站起,与杨宪说道:“非是与大人动气,只是从哲此来所谋者大,实不耐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对,对。您请入座。”

    方从哲不急回入席中,又向朱元璋、刘基等人行了个礼,委婉地解释了几句,也算是为刚才的怒配了个不是,方才落座。

    经过这一折小小的插曲,他对说动金陵出军之事越自信了。其实,这番生气原本就是做戏,也可以种试探,他是在试探金陵主臣的心思。得了朱元璋的两句话与一个表态,他的心中已经略略有数。

    如果朱元璋不肯出军,绝对不会令杨宪道歉。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下一步需要做的,也无非就是先提出海东的愿让出的“利”,然后再等着金陵讨价还价。

    话说回来,如果朱元璋不让杨宪道歉呢?难道方从哲便不怕此次会面就此宣告谈崩?他当然不怕。

    一则,即使朱元璋不令杨宪道歉,他也早备下了有另一套的说辞给自己下台阶;二来,若是朱元璋果真没有让杨宪道歉,那实际也就说明朱元璋根本无心出军,没有打算与益都结盟。再谈下去,也是没什么用处了。

    赵过打下巨野,这已是目前海东能力的极限,要是连这都不能引起朱元璋的兴趣,方从哲也只有打道回府。

    刘基说道:“尊使讲,你此来既是为海东谋、也是为金陵谋,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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