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的军营中。

    月色如水,营中安静。第二批渡湖的两百人,杨万虎已经选好并组织成了队列,整整齐齐地立在帅旗之下。杨万虎站在队伍的前边,对面而立。他倾耳细听营中的更鼓声,喃喃说道:“出的时辰快要到了。”

    两个戍卒从营门口奔来,脚步匆匆,声音在漆黑无灯的营房与营房间回荡,奔至近前,禀报说道:“李将军部八百人已至营外。”

    风吹动旗帜,沙沙作响。杨万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低声吩咐了副将几句,那副将即大声喊出口令,两百人齐齐转身,按序出营。杨万虎尾随而行。

    出得营外,见黑压压数百人肃然站立。

    这二批渡湖和头批不同,第一批过湖的时候要注意隐蔽,第二批过湖时就应该故作声势。因为抢滩已经成功,湖岸已被夺下,后续的援军声势越大,自然也就越能吓唬到敌人,越能迷惑住敌人,越能使得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李和尚带来的这八百人不但铠甲明亮,且人人皆戴有披风。被午夜的夏风一吹,月下,数百条红色披风翻卷,极其耀眼夺目。

    “杨将军。”

    “李将军。”

    杨万虎、李和尚两将分别拱手行礼。按照约定,这第二批的渡湖军队必须由一员上将亲率,杨万虎一样主动请缨,接了这个任务。

    李和尚笑道:“俺带来这八百人,皆是为俺军中的好汉子、真男人。杨将军,现在便交给你了。祝将军此去马到成功。”他转头朝湖水的方向看了眼,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头批过湖的人已经去了有快两个时辰。方米罕、杨四,俺也是较为了解的。大约告捷的讯号很快就会出现?”

    杨万虎也举远望。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和尚,过了会儿,才道:“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多半个时辰,李将军不必着急,讯号早晚会出来的。”

    “如此,便请将军先率众去到湖岸?——,渡湖的船只俺已备好,随时可以待。”

    ……

    杨万虎、李和尚苦等对岸讯号,而对岸的方米罕、杨四却还在浴血苦战。陈细普站立在战线的后方,一边观看战局,一边不停地高声下令,针对战况,不停地调整各部。他忧心忡忡,益都士卒越来越落处下手了。

    他最多看的地方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南边,杨四正在与七八个士卒奋力想要突破敌人的刀斧手;一个是北边,方米罕引带亲兵,已迎上冯脱音。

    “来将通名。”

    “海东方米罕。”

    “乳臭未干,也来送死!”

    冯脱音意甚不屑,根本就没把方米罕放在眼里。陌刀砍劈,轻轻松松地又放倒了两个益都士卒,挥手示意跟在后边的亲兵止步,乜视方米罕,打量他的衣着铠甲,说道:“红贼军中真是无人。小小孺子,居然也能是个千户。此次带队抢滩的便是你吧?杀了你,你自然全军皆溃!”

    他开始说话的声音不大,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却猛然提起力气,几乎是大喝出来的,震耳欲聋。方米罕身后的士卒本就精神紧张,有几个出其不意,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差点都变了,纷纷挺刀,做出防御的架势。

    “纳命来!”

    冯脱音举刀急冲,将至方米罕面前。冯脱音个子很高,陌刀又长,此时高举在空中,对比的方米罕就仿佛个小人儿也似。真如泰山压顶一般。

    ……

    “冯脱音已经举刀!”

    “哎呀,将军为何不动?”

    陈细普及亲兵皆面现惊骇,心跳如擂。他们纷纷从别处收回目光,一时间,视线皆集中在了方米罕和冯脱音的身上。

    ……

    陌刀下劈,卷带疾风,度之快竟至**了呼啸。这是刀刃劈开空气所出的声响。冯脱音的脸血迹、肉块,扭曲狰狞,大叫道:“喝!”

    声助刀威,刀增声势。这一刀,乃是在方米罕的面前劈下,两人相距甚近,兼且陌刀落下的度极快,方米罕眼看是躲无可躲。他身后的亲兵们大惊失色,按照军法,主将若亡,亲兵皆斩,无不奋身相救。

    有的从侧翼直朝冯脱音的身上撞去;有的回身掣肘想要把兵器掷出;还有人则双腿下沉,放低了重心,用力跃起,希望可以替方米罕挡上一下。

    许多人一起动作,月光明亮,把他们的动說閱讀,盡在

    作皆剪影下来,映在地上。同时,冯脱音的亲兵们也各有举动。一片动中,唯独有方米罕却静静屹立。

    ……

    “将军怎么还不动?”

    “刀都快砍到身上了!”

    陈细普等人的高叫引起了近处敌我士卒的注意,随即,就好像波纹传递,又波及影响到了较远处的敌我士卒。

    一眨眼的功夫,战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惯性的缘故,每个人还都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或砍或挡,但视线却全部都转向了冯脱音与方米罕处。

    ……

    方米罕就根本没打算躲。

    冯脱音的勇武,他已经见识得很清楚了。即使能躲开这一刀,方米罕自问也难以躲开下一刀。所以,他在主动迎敌冯脱音时就想好了对策。陌刀落下,他身形微侧。锋锐的刀刃从他的肩膀砍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就卸掉了整条的臂膀。殷红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甚远,洒落地面。

    方米罕忍痛,嘶声呼叫,右脚朝后移了半步,用靴尖挑起蓬松的沙土,朝着冯脱音的面门踢了过去。

    冯脱音正圆睁双目,紧盯方米罕,打算回刀再砍,忽然间沙土飞扬,随风散开,顿时被迷住了眼。

    他“啊哟”一声,心知不好,叫道:“孺子奸计!”不及劈砍敌人,撤刀防御,忽觉腹内一凉,好似有个人撞入了他的怀中,刃入体内。

    短刃刺入、又拔出,拔出,再刺入。冯脱音目不辨物,既疼又惊,丢掉陌刀,想去摸腰间的环刀,但太痛了,手还没碰到刀柄,就觉得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消逝。危险之下,他乱了方寸,干脆环刀也不去拿了,改而把怀中之人牢牢抱住。他力大如牛,尽管重伤之下,力气还是不小,裹得怀中那人浑身上下骨头都在“劈劈啪啪”地直响。

    但短刃毕竟已经深深地**了他的体内。

    从目不辨物,他逐渐眼前黑,慢慢松开了手,瘫倒在地。被他抱住的人趁势挣扎开来,踩在他的身上,弯下腰,割下了他的脑袋。然后,举起级,迎对着夜空弯月,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张开嘴大声嚎叫。

    那嚎叫声像是兴奋,又像是大劫余生的失控,且眼眶中流下了两行眼泪。这人正是方米罕。以牺牲一臂的代价,斩杀了冯脱音。破釜沉舟,一刀告捷。这交手尽管短暂,却十分的惨烈。

    整个的战场上,沉寂无声,但随即,益都士卒同声呐喊,爆出了兴奋的欢呼,好像无数人的都在高叫:“将军方米罕!将军方米罕!”

    河南军士卒士气大沮。

    杨四趁机猛攻,其它的益都军卒也都是奋勇向前。冯脱音一死,河南军群龙无。方米罕判断的不错,他果然是河南军的军胆,军胆都亡,别的军卒更是不必多说,开始溃退。从局部的溃退演变成全线的溃退,从少部分的逃走,转变成全军的奔逃。在很多的时候,主将都是代表了全军,特别是骁勇非常的主将。一旦主将阵亡,全军的奔溃就会不可避免。

    陈细普惊喜若狂,抓住了战机,把他擅长布阵的优势挥得淋漓尽致。一边是列成阵势的益都军,一边是散乱无形的河南军。胜负不言而喻。

    有时候,胜利就是来的这么突然。

    战场上任何的一个细节都有可能会变成导致全局成败的关键。早先处在劣势的益都军彻底占据了上风,将溃逃的河南军斩杀殆尽,占领了岸边。

    方米罕断了一臂,失血太多。在陷入昏迷之前,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从他接到命令起,头一次绽开笑颜。

    他摔倒在地,兀自记得下令,说道:“把鞑子的工事全都给俺抢过来!布好防线,以备鞑子反攻。……,放讯号,请杨大帅带援军前来。”

    ……

    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等待已久。

    此时,距离早先和方米罕约定的时辰已经多过去了两刻钟。

    第二批渡湖的将士中,有些人已然等候不及,尽管军纪森严,他们不敢私下说话,但彼此的眼神交流却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都是一句话:“方米罕是不是失利了?直到现在还没讯号来,难道是全军覆灭?”

    杨万虎面如铁色,屏着嘴,身体站得笔直,连头都不转一下,甚至眼都很少眨,从到湖边起,他就一直看着对岸。

    芦苇起伏,湖光水色,弯月的倒影浮在湖面,随风波动。加上已经转回的渔船,七八十艘船只停泊在湖岸,安静无声。风从对岸吹来,经过宽阔的湖面,带着凉意,吹拂他的面容。他似乎从风中听到了对岸的厮杀。

    “将军,时辰已过,讯号还没有来。”

    杨万虎没有回答。

    “是不是咱们先撤回营中?若等得久了,怕士卒会没耐性。要不再选派一支军马过去接着抢滩?”

    杨万虎还是没有回答。

    “河南军的鞑子都是锐卒,不可小觑。方米罕即便落败,也不代表我军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毕竟占尽地利,而且贼将冯脱音也是察罕军中有数的猛将,非常出名。将军,夜深风凉,请您先回吧。末将愿带军再抢西岸!”

    也许是嫌部属们聒噪了,杨万虎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想要出声斥责,但话还没有说出来,陡然见到有数枚火矢从远远的对岸射出,冲上云霄。紧随其后,紧接着,数十、成百的火矢相继升空。在半空中粲烂明亮。

    湖水东岸的诸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一个接着一个面现喜色,上千人忍不住齐声欢呼:“夺下了敌岸!”

    “方米罕!”

    “杨四!”

    “夺下了敌岸!”

    上千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军卒,伤了不会叫一声疼,阵亡了视死如归,此时此刻,明月下,湖水畔,遥望对岸,却欢喜沸腾,举起枪戈,在同声齐呼一个名字,这等荣耀,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

    杨万虎嘿然,抽刀高举:“海东度辽军!”

    包括李和尚的部众,千人随之齐呼:“海东度辽军!”

    杨万虎回刀入鞘,言简意赅:“上船,过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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