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围城,不会总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特别在围大城市的时候。一座城池,方圆几十里,哪儿有那么多的军马去围困?充其量占据要塞,不让城里的军马出来,同时也尽量做到不让驰援的军马进入城中。如此,便算一次成功的围城。

    这点要求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关系到很多的方面。尤其围城一方主帅的全盘统筹能力。有过许多的战例,尽管围城方号称军马几十万众,在遇到城中有特别骁勇的将校时,却是往往包围圈形同虚设。

    唐玄宗时安史之乱,叛军尹子奇等围睢阳。睢阳城中有骁将南霁云,先以三十骑,出城往求援军。“贼众数万遮之”。南霁云左驰右射,杀出重围后,“止亡两骑”。随后,引三千步骑援军,又杀回来。“至城下,大战,坏贼营”,死伤两千,依然还能剩下千人入城。

    人多了,范围大。并且良莠不齐,有勇敢的,有不勇敢的。有善战的,有不善战的。又不全是骑兵,还有步卒,行动不太灵活方便。所以似乎还没有人少的时候好在敌阵中冲杀驰骋。不过,这也已经算很了不起的战绩了。

    南北朝时,又有一人,城池被围,缺粮,他从城中杀出来,运了粮食,再杀回去。不止一次,往复数次。这就更叫人叹为观止。当然了,此人如此勇不可当,或许也有围城方较为柔弱的原因在内。如果换了察罕去围城,大约结果就会是另外一回事了。

    察罕既克临朐,前后左右数路军马齐聚益都城下。合计有近四万人之众。他一边布置围城,一边分军北徇安丘、胶水等地,以与莱州的关保连成一线。

    为了给城中的守军造成压力,并又精选了数千的“样兵”。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耀的铠甲,耀武扬威地在城外不远地方来回转走。三军擂鼓,号角悠扬。远远地从城上看去,围城的元军无边无际。

    守在城楼上的海东士卒,受其角鼓声的震动,皆面现惊容。恍然间,连城墙都似乎在为之晃动。无数的灰尘粉末,簌簌地从墙头落下。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直透城内,与城北的滚滚河水遥相呼应。

    邓舍本来正在王府,接到军报,即召齐诸将,一同登城观看。走到半路上,他想起了件事,教罗李郎过来,问道:“吴国公、陈友谅的使者现在何处?”

    朱元璋等派来的使者,抵达益都城的时间不差先后,前后脚。他们来到不久,察罕即麾军东进,旬月间,攻陷济宁、东平诸路。这些地方一丢,基本上就算断绝了从陆路回去江南的可能。

    陆路没法走,倒是还可以走海路。方国珍与张士诚的使者一见察罕来袭,当时就坐船回去了。朱元璋与陈友谅的使者也想走,可是他们要走海路的话,难以直接抵达本国。东南沿海,多在张士诚与方国珍的控制下。他们走一截海路之后,还得再借道张士诚或者方国珍的境内,才能进入本国。

    朱元璋与张士诚的关系不好。张士诚的弟弟就是间接死在了朱元璋的手里;朱元璋又曾屡次三番地蔑视侮辱张士诚。彼此的仇恨不可谓不深。所以,他的使者汪河等人就干脆没走。

    邓舍贵为燕王,还有胆子不走呢!怕什么?就算万一益都兵败被俘,他们又不是海东的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还是第三国的使者。朱元璋与察罕又有过书信来往,曾特意向察罕示过好。料来察罕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么一想,留下来也就留下吧,还能顺便看看海东的战力。

    至于陈友谅的使者。

    陈友谅与张士诚没仇,可陈友谅与朱元璋有仇。朱元璋的地盘在陈友谅东边,走海路回去,难以绕开。因此,他的使者们也索性留下不走。再则,陈友谅派来的这两位使者,一个孟友德,一个傅友德,皆为武将出身,同时也有点自恃其勇。即便做最坏的打算,益都陷落。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就凭他们的武力,不说别的,至少自保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罗李郎答道:“汪、孟诸使,皆在馆内。”都在迎宾馆里。邓舍吩咐道:“去请了来,一并上去城头。”罗李郎躬身应命,自去请汪河等人上城。

    汪河有借机观看海东战力的打算,邓舍也未尝不是没有借机炫耀海东武力的念头。察罕再猛,邓舍对他一手**来的海东军队,却还是一样很有信心的。不敢说必胜,最少短日内不会落在下风。要不然,他也不会留下城中不走。

    说起来他留下守城。当初,罗李郎等人是很有劝他的,都请他不如趁察罕未到,先及早返回海东,以避开危险。如若田丰能在前边多档上一阵,邓舍或许也就从谏如流,早回去海东了。

    但万没料到,田丰竟然败得如此迅。山东半壁已失,他再一走,益都交谁镇守呢?益都新得之地,尚且未曾彻底稳定下来,强敌便骤然临门,若没有重量级的人物坐镇,下场可想而知,定然不战自败。

    邓舍处心积虑、不惜给王士诚背后捅刀子,这才好容易占据了益都,取得了一块立足中原的桥头堡,岂容这般轻易便拱手相让与察罕?他绝不能坐视前功尽弃!故此,他非留下来不可。

    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从一个方面便可看的出来:他身为全军主帅,亲自坐镇益都,城中军卒犹且斗志不高。设若坐镇益都的换一个别的人,面对察罕军马的汹汹来犯,那三军之士气更不知会萎靡到何种的程度!那泰安、泰山、济南的守军又更不知会不会坚持到现在。

    邓舍与诸人步上城楼。

    不多时,罗李郎引着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三位使者也联袂来到。汪河等拜见邓舍。城下鼓声喧天,城楼上他们行跪拜之礼。

    汪河与孟、傅两位各为其主,彼此很不对付。此时却不约而同,一边行礼,同声心中纳闷,都在想道:“元军来袭,这燕王不去忙着整军备战,却为何忽然叫了俺们来?却也古怪。”不知邓舍用意。

    邓舍命人扶了他们起来,笑道:“江南繁华之地,富庶远胜益都。几位尊使已来有多日,我益都却一直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用来招待你们。实在惭愧。正好察罕率军远来。察罕,天下之枭雄也。我料诸位对他怕也是闻名已久,只是不知有亲眼见过他的么?”

    汪河作为朱元璋的使者,曾见过察罕。孟友德与傅友德没见过。不过,汪河去见察罕,是作为秘密使者去见的,不宜公开承认。故此,他三人都是摇头,道:“不曾见过。”

    邓舍微微颔,徐徐说道:“佳肴易得,枭雄难见。若佳肴为宴宾之上品,则枭雄实待客之尤物。察罕跋涉山川,千里迢迢,难得来一次。我请诸位登城,没别的意思,不敢独享,所以请诸位,一起来观察罕。以为待客。”

    汪河、孟友德、傅友德诸人面面相觑。好家伙。察罕名动南北,引千军万马来攻益都,天下群雄闻之,无不色变。到了地头,邓舍这位地主反而丝毫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还居然把察罕与佳肴相提并论,用来做待客之物。真不知该说这位燕王殿下是镇定自若的好,抑或胆大包天的好。

    傅友德翘起大拇指,赞道:“燕王,真英雄也!”

    汪河却忍不住,犹豫片刻,说道:“殿下的胆略,实在令人敬佩。但是察罕军锐,殿下不可轻敌。”朱元璋与邓舍到底宋政权一脉。汪河又出使过察罕军中,亲眼见过察罕的虎狼之师,他这是在好意提醒。

    邓舍展颜一笑,道:“察罕虽锐,我军却也不弱。汪大人但请静观便是。”

    他立在城头,转目远看。见城外那数千的察罕“样兵”还在走来走去。后边络绎来到的元军军马已经拉开了架势,准备安营扎寨。察罕军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城池不远也不近,有十几里。数万的人马从东向西,拉出去多远。不同的营头一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直到视线的尽头。气势惊人。

    通常围城,围城一方扎营的位置,距离城墙远的能有三四十里,近的也多在十里上下。扎营在十里内的,就比较少见了。因为如果距离城墙太近的话,城中的敌人随时可以出来,等于方便了对手骚扰或者劫营。

    邓舍看了多时,问左右,道:“有找着察罕的么?”

    几万人里找一个人,不好找。没人找着。傅友德却是眼尖,遥遥指向西侧。有座土山,山上围了许多元军的将校,簇拥有一人,金甲锦袍,手执拂尘,似乎也是正在观望益都城防。他说道:“此人是么?”

    邓舍命侍卫中眼力好的,细细观看,把那人的穿着佩戴一一道出。

    军中主帅的穿着,肯定与寻常将佐截然不同。邓舍听完了,说道:“不错,此察罕是也。”极目远眺,半晌,又惋惜叹气。洪继勋问道:“主公为何叹息?”汪河心想:“莫不因见察罕英雄,故此叹息?”

    邓舍一本正经地答道:“惜乎间隔太远,瞧不见他颊上毫毛。”

    这回答再次出乎了汪河的意料,也同样出乎了诸将的意料。察罕面颊上的三根白毫,纵不认识他的人,也多尝有听闻,很有名气的。一生气,毫毛就会竖立起来。人们的传言,都以为这是“异貌”,表示察罕此人非同寻常,不是一般人。然而邓舍此时说来,却带了有调笑的意思。续继祖、李和尚等人一怔过后,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放声大笑。

    “既有枭雄待客,岂可没有女乐助兴?且,察罕风尘仆仆,远来我益都,虽为敌人,亦然算客。我忝为地主,不可没有接待。来人,召女乐上城!”

    女乐早就备好,在城底下等候半天了。洪继勋亲自下去,引来城头。莺莺燕燕三十多人,一上城头,全军瞩目。包括城外的元军,也是好多都被吸引住了视线。不分敌我,全在窃窃私语。海东军中互相纳闷:“王爷怎的召了女乐登城?”察罕士卒则彼此相询:“红贼此为何等勾当?”两边军中多有老卒,攻守城池多少次,从没见过这一幕。

    这三十多个女乐,乃洪继勋精挑细选出来的。选的皆为军中城内伎者里有胆子的,兼且训练有素。上了城头,处敌我两军间,多数居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随着邓舍好整以暇地坐入椅中,轻轻拍手,顿时鼓乐齐鸣。

    邓舍又也是早就拣选好的数百大嗓门的士卒,列在城头之上,女乐的侧边,向着城下齐声高叫:“贵军远来,为我送数万头颅,路上辛苦。我益都深感厚意,无以酬答。久闻李察罕歌舞双绝,故此,特备下女乐一部,投将军所好,聊以为谢。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西边土山上,元军诸将所拥之人正是察罕,听得益都城头这般叫喊,他失声而笑。

    “为我送数万头颅”句倒也罢了,“李察罕歌舞双绝”句,却有些过分。隐隐把察罕帖木儿比作了伎者。貊高以下诸将,无不忿然怒。好几个将领抢步跃出,按剑奋臂,道:“红贼小邓,辱人太甚!大帅,末将请战!”

    “有何辱人?曲有误,周郎顾。小贼这是在夸老夫为周瑜。传令,谢之。”

    察罕军才到,当务之急不是攻城,而是安营。口舌小利,何必与争?察罕的度量,抑或者说他的面皮,却也与邓舍不相上下。他分毫不以为意,意态悠闲地甩了下拂尘,命亲兵侍卫同声齐叫,回应道:“小子尊老,知投老夫所好,甚有礼貌。吾很喜欢!女乐你且留在城中,来日吾自取之。”

    邓舍年纪不大,所以察罕唤他“小子”,小孩子。有倚老卖老的味道,更有轻蔑侮辱的涵义。适才,邓舍的那番迎客辞说毕,是城头诸军欢笑;现在,察罕的回应说罢,换作了城下诸军大笑。

    续继祖、李和尚等皆怒气填膺。邓舍一笑,说道:“老匹夫脸皮忒厚。”亦然丝毫不以为意。

    天将近午,时有旱雷。城楼红旗飒飒,城下枪戈耀日。邓舍坐在椅中,仰起头,看冬空如洗,云聚云散。凉风掠过,带一丝刺骨的冰寒,浸透铠甲。他以目示意洪继勋,洪继勋按下乐声,道:“且换《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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