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电转,佯装笑颜,款款说道:“燕王坐拥海东,若杀了他,妾恐怕海东会来寻夫君报仇。到时候,夫君前有田丰,后有海东,腹背受敌,或会陷入不测,则益都难保。妾深忧夫君,故此以为不能杀燕王。”

    王士诚大为赞叹,说道:“娘子,女秀才,一点儿不假!老姬也是这么说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点受了老匹夫的蛊惑!铸就大错!……,老田那厮尚且自诩才智,却连娘子的见识都不如。来日见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诚本性并非记仇的人,虽说骂田家烈的很凶,实际并没有因此就真的恼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为夫的贤内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饰,轻轻带过此节,转开话题,说及来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门,昨夜做梦,梦见了菩萨。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庙许过愿,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运程顺利。如今夏至已过,却不正到了还愿的时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诚心中欢喜,道:“难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还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见群臣议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还愿这样的事情,还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萨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乐。

    她薄怒的模样,撅起小嘴儿,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诚不免心荡神漾,放下身段,费了好大劲儿,许下几个愿,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转怒为喜,俏生生点了王士诚一下,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士诚越不堪,涎着脸皮,便要来抱她。王夫人轻巧巧躲开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诚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过来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两腿软,过了半晌,胸口还砰砰直跳,半个时辰后,写了封书信交给任忠厚,吩咐转给邓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净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饭食,即由两三个侍婢、七八个家人相随,前往城外文殊庙而去。

    王士诚与续继祖都是白莲教徒。白莲教源自南宋,主要教义承袭佛教净土宗,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法门,起初不脱佛教窠臼。至元代,渐渐演变为民间宗教组织,一部分改信了弥勒佛,有专门的白莲忏堂,信仰的是“弥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说,王夫人不该去文殊庙还愿。但她女流之辈,且又不是白莲教的信徒,王士诚不去管她,任由其为,也不奇怪。

    且说王夫人来到寺中,早有庙里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们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这文殊庙占地不小,进来是个院子,栽种了几棵大树,郁郁葱葱。左手边,一行侧殿,供奉的十八罗汉。右手边,又一行侧殿,供奉的护法金刚。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萨,供奉的还有老子、孔子。

    当时有个全真教,创建自金朝初年。祖师爷王重阳,他有个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谓三教,即道、佛、儒。同时,王重阳是陕西人,他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全真七子,则全是山东人,因此,这全真教在山东、陕西的势力最大。山东曲阜又是孔子乡里。故此,山东的寺庙里同时也供奉老子、孔子,并不奇怪。

    但见那方丈衣帽整齐,穿着袈裟,高唱佛号,与王夫人见过礼,亲自引路,领去正殿。

    伴着木鱼与磬声,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香炉,随后插烛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许下了些甚么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随从的侍女,取出金银,以为施舍。几大锭银子一拿出来,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赞不绝口,一个劲直夸:“娘子虔诚,世所难见。”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来一间,也好暂作休息。”

    这处文殊庙在益都颇是出名,太平岁月里,常有不少读书人来借地温书,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没口子的答应,选了最好的一间,请她入内休息,奉上茶水,本来还想要相陪,说会儿话,见王夫人轻掩檀口,打了个哈欠,那方丈识趣,自告退出去。

    一时间,不大的雅室内,只剩下了王夫人与两个侍女。王夫人爱干净,嫌那床脏,也不去躺,她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来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增多。山中的空气很清新,远处松林起伏,入眼皆绿。从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寺庙的大门。她目不转睛看了多时,只见人来人往,不止老年人与女子,时不时也有年轻男人出入,却始终不见她所等的人来。

    正等的有些着急,看见人流中,有三四个人缓步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邓舍,穿着便装,扮作游客的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没骑马,左右只带了毕千牛、郭从龙数人随行。一行人进入寺中,邓舍驻足树下,往殿内殿外张了张,人很多,来来去去,非常热闹。

    邓舍瞧见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顶轿子,挂了个灯笼,上写个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声吩咐两句,郭从龙引了侍卫们散入人群,他自带着毕千牛,步入正殿。邓舍不信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三尊塑像分别拜过,毕千牛取出些许宝钞,算是充作香火钱。

    他两人随着人群,不动声色地由正殿转入供奉护法金刚的侧殿。

    邓舍仰头观望了一下,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说起来,时逢乱世,正该怒目的金刚逞英豪。咱们须得拜上一拜。”与毕千牛拜倒在地,忽闻见香风一阵,边儿上走来个小丫鬟,也装着礼佛,跪倒拜垫上,悄声说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净室等候。”

    “如何相见?”

    “净室前后有门,后门需绕到庙后。”

    寺庙中人也多,和尚也多,众目睽睽下,雅室内相见,孤男寡女的,有点不稳当。邓舍有心提出换个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却已经去远了。邓舍犹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说的“要事”是为何事,想了想,留下毕千牛等候院中,径自往雅室走去。

    邓舍自来益都,甚少出门,来这文殊庙中的,又多为寻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来。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换了型,并黏了络腮胡子,王夫人能一眼认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换了别的人,就算曾经见过面,怕也不能一眼认出。

    他步出庙内,绕到后院,往两边看了看,与寺中的喧嚷不同,此处十分清静。红砖垒就的院墙,成排栽种的柳树,远处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树叶间,时不时传出一阵的蝉鸣,此起彼伏,好似相互应和。

    偶尔见一两个小沙弥或者提着水桶、或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邓舍等他们走远,看左右不再有人,闪身进了后院门内。院中一排四五间雅室,只有一间开着门,门扉半掩,不用说,此必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迈步走入。

    室内三个人,两个侍女分立两侧,左边那个正是与邓舍传话的小丫鬟。

    右侧窗边,金漆圆凳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盘上走明珠,勾魂夺魄,似笑如怨,又仿佛带着点嗔怒。

    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邓舍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如饥似渴。”下意识退了半步,反手关上门,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条淡红长裙,环佩叮当地站起来,款侧莲足,微动玉体,双手按在腰边,屈身蹲了一蹲,道:“万福,燕王殿下。”

    邓舍拿眼往侍女们脸上瞅去,王夫人会意,一边示意她们退入侧室,一边解释说道:“此两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养奴,自幼伺候妾身惯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两人又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邓舍微微释然。那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室内很热,窗户也关上了,没一丝的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氲,渐渐由淡转浓。耳听窗外蝉噪,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不知从何说起。

    邓舍与王夫人许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其实来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亲自前来?本想派个侍卫代替会面的。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礼貌,万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坏事,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赴约。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许连邓舍本人也没有真的清楚,王夫人之前几封火辣辣的书信,其实对他的决定赴约也是起到了一点促进的作用。

    今时不比往日。或许在邓舍的心中,他依然会因王夫人以前的种种表现,对她有些排斥,但是久掌大权,杀伐决断,他的心态与往日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有时候想起王夫人,他竟不免心动。此心动非彼心动,与感情无关,纯粹“食髓知味”。

    他曾经因村民的被杀而差点与邓三闹翻,如今他却可以面不改色、一声令下斩杀成千上万的俘虏。他曾经对部属们以诚相待,尽管他如今也一样地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早已与信任无关,只是权术、心术的一种使用。更甚至,他曾经对王夫人厌恶至极,而如今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纳李阿关。

    对掌权的阶层来说,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对万人之上的最高掌权人来讲,绝对的权力同样也必然会导致他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前宴席一别,这才没几天,娘子怎么似乎就有些清减了?可是因为近日太过闷热,胃口不好么?”

    “燕王何必明知故问?”王夫人带着点幽怨,飞了邓舍一眼,幽幽叹息,问道,“要非妾身叫任忠厚送信与燕王,讲有要事相告的话,燕王虽来益都,却是否根本就没有过打算想要与妾身相见呢?”

    “娘子厚意,我岂会不知?”

    “知道又如何?”

    “奈何我远来是客,出入不得不加倍小心。即便今日来见娘子,亦是乔装改扮,方不虞被人现。种种苦衷,尚望娘子体谅则个。”

    王夫人娇滴滴哼了声,道:“要非知晓你的难处,纵然你如今贵为燕王殿下,今日须得也饶不了你。”她自觉宽宏大量,展颜一笑,移过身子,罗裙轻荡,又是一个万福,轻笑道,“请燕王殿下上座。”

    圆凳旁边有把交椅。当时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男女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交椅只有男子可以坐的。即使夫妻对坐,女方也只有坐圆凳或者马扎儿的份儿。邓舍来到元朝十来年了,对此早就习惯,并不奇怪,微一踌躇,即走将过去,虚虚扶起了王夫人,坐入椅中。

    王夫人却不肯依邓舍,没有直接坐在圆凳上,而是先往交椅前拉了拉,这才坐下。两人对面,间隔不足一步。

    室内蒸笼似的,热气腾腾。邓舍只觉背后出了一层汗水。王夫人光洁的额头上,也是泛出点点的细汗。距离一近,邓舍就不但能闻到王夫人衣裙上的香味了,隐约似有别种暗香,混合着肉味,温甜甘美,缭绕鼻端。邓舍又非菜鸟,早就猜得出来,此必为王夫人的体香了。

    邓舍不禁再往她身上观看。

    王夫人穿的淡红丝裙,裙裾甚长,掩住弓鞋,上不及项,露出半截柔润的脖颈,胸脯略显急促地起伏,可见她难以掩饰的欣喜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绕是她性格较为大胆,在邓舍鉴赏似地注视下,脸颊不由飞红。

    也难怪邓舍失神,王夫人今天来,特地经过专门的打扮。她本来就俊俏,再一打扮,更了不得了,配上两颊的绯红,额头的细汗,愈俏丽娇艳。两句诗词浮上邓舍的心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咳嗽声,问道:“不知娘子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王夫人本来砰砰心口直跳,被他看的浑身热,见他忽然收走目光,转而问起正题,蓦然间竟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失落。她轻咬碎牙,心道:“好不知趣的冤家。”口中答道:“妾身昨日,听夫君讲起了一件事,……,如此这般。”把听来的消息细细告诉邓舍。

    邓舍面色不动,赏玩丽人的心思却顿时一扫而空,胸中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田家烈!以为已然高看了他,浑没料到还是低估了此人的才智。一缕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现。在王夫人觉以前,他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子。我来益都,本无恶意。田右丞却是误会了。”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田家烈深得妾身夫君的信任,他既然生疑,早晚会说动妾身的夫君。万一真要给您来个鸿门宴?……,燕王,你可得千万小心。”

    王夫人一副担忧的神色,身子稍微往前倾了点,裙裾上提,露出了一双绣花弓鞋。邓舍恰好因为嫌热,腿也往前挪了挪,两个人的足尖刚好相碰。这一幕似曾相识,简直就是那日宴席上的重演。

    一点**,由脚尖到小腿,再经小腿传到大腿,许久之前在双城的某个夜晚曾经生过的事儿,不期然重回王夫人的记忆。她脸颊的绯红很快变作了潮红。

    “阿弥陀佛,……。”

    远处殿中的和尚们唱起了佛经,王夫人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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