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诚借兵海东。邓舍贵为燕王,何必亲自前来?

    他固然处心积虑、想要谋夺山东。但是,轻举妄动的话,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前功尽弃么?他临行前,姚好古、洪继勋都曾有劝谏。洪继勋更自告奋勇,愿意为马前驱,打先锋。待他打开了山东的局面,邓舍再来不迟。

    邓舍没同意。

    他有他的考虑。海东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边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区,西边是腹里,这两个方向都不可动。想要展,只有向东或者向南。总不能向东过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东。得山东,则辽东活。不得山东,则辽东顶多苟安一时。

    为何说辽东顶多苟安一时呢?辽东人少,经济不达。若等南边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独大之时,则辽东万万非其对手。

    由此,山东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

    邓舍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或者先派洪继勋、或者先遣姚好古过去打个前站。但是,洪继勋性格过刚,姚好古不太擅断。过刚,则易折。不太擅断,则易坐失事机。至于陈虎、文华国。陈虎太厉,要说文华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文华国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拢地方士族。

    是以,邓舍想来想去,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呢?刚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边,他灵机一动,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为燕王,并且要求海东出军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两个:一则,晋封燕王,天大的荣耀。邓舍感恩不尽,决意要亲赴安丰,面陛谢恩,以示忠诚。二来,攻打大都,只凭海东一路,怕是难为。顺便见见田丰、小毛平章,也好商议此事,共襄大举。

    计议已定。遂以文华国镇朝鲜,张歹儿辅之;以赵过镇南韩,庆千兴辅之;以陈虎镇辽东,关世容辅之。洪继勋掌军,姚好古辅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吴鹤年辅之。

    邓舍自带军马,亲抵益都。当晚,应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诚、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员悉数出席作陪。邓舍此来益都,随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罗国器、王宗哲、杨行健等人,武有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军刘杨等将校,亦有受到邀请,随从出席。

    邓舍是北伐军出身,王士诚也参加过北伐,两人看似有些渊源,勉强算为一脉。但是,那时候邓舍不过一个百户,王士诚早已便是元帅。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际,互相并不认识。彼此闻名已久,这却是头一回真正见面。

    王士诚看邓舍: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虽年未弱冠,但是大约因常年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并不显得年幼,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髭,颇是成熟大气。

    “久闻燕王盛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见。本王有礼。”王士诚撩衣行礼。

    邓舍疾步上前,与王士诚对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义之孤军,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为主报仇。忠贞勇武,天下传扬。我虽寡闻,对大王的赤胆忠心,却也是极其的敬佩。岂敢受大王之礼?”

    邓舍看王士诚:年过三旬,身材魁梧。燕颔虎颈,豹头环眼。说话处声如洪雷,行动间虎虎生风。真一条好大汉也。

    两人叙礼毕,再叙往日渊源。邓舍言辞恳切,以后生晚辈自居,恭敬有礼。王士诚大悦,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为上万户冯长舅部。当时吾为元帅。燕王在马军,吾在步军。可惜,不能早识燕王。”

    他本意想说同在北伐军的时候,邓舍与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识,为之惋惜。但是,“吾为元帅”云云,落入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自矜骄傲的意味。佟生养、杨万虎等将校俱面现不忿。

    邓舍神色不变,笑道:“吾亦觉与大王相见恨晚。”

    王士诚哈哈大笑,扯着邓舍的手,诸人入席。

    席间,樽俎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王、邓两人频频举杯,融融相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士诚道:“前不久,倭寇来犯,屡次三番侵扰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谢,这杯酒,请燕王饮。”

    邓舍端杯未及饮,听见阶下有人高声说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邓舍抬眼去看,见说话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诚介绍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语?我洗耳恭听。”

    田家烈昂挺胸,朗声道:“益都、辽东隔海相望。侵扰我益都的贼寇,日后必然也会侵扰辽东。今日燕王助我益都。来日辽东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为誓,请燕王饮。”一饮而尽。

    阶下又有一人,起身说道:“主公且慢饮酒,吾亦有一言说。”

    王士诚、田家烈等转目观瞧,见说话之人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却是海东杨行健。田家烈不认识他,问道:“公有何言?”

    杨行健道:“今扰益都之寇,系我海东手下败将。我家主公之所以会应益都之请,不辞千里,漂洋过海地来帮助益都,并非因为担忧以后倭寇或许也会来侵扰我海东,完全出于仁义,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来侵扰我海东了,我海东战舰千艘,水卒五万,也足以独立破贼。

    “田公的好意,我海东心领。敬谢不敏。古有汉书下酒,今闻田公豪言,亦足相佐,当浮一大白。请主公饮。”

    “公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田家烈大摇其头。

    “错在何处?”

    田家烈却不先说,观望一番杨行健的官袍,然后问他的姓名,道:“敢问公尊姓大名?现任海东何职?”

    “某,杨行健。现任海东行省检校所检校官。”

    “检校者,主治文书。杨公既为检校官,职责当在检校诸曹文书。检校官,从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闻,从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决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且,诚如杨公所言,贵省水师鼎盛,或不忧倭寇之患。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吾也有曾有闻,贵省之北,有纳哈出,名门之后,虎将嫡裔,雄踞沈阳,三战而贵省不能胜之。贵省之南,有世家宝,辽西名将,数侵贵省之疆,而贵省徒然自守而已。贵省之西,有孛罗帖木儿,察罕脑儿一战,请问杨公,贵省与之孰胜孰负?

    “我益都,水师虽不及贵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兖之军,世称精锐。齐鲁之地,人杰地灵。吾斗胆,再请问杨公,倘若海东果真有急,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杨行健晒然,笑道:“纳哈出困守孤城,数万军马至今残存不满数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样。世家宝数扰我边,寸步不能进,虚名无实,不值一提。孛罗虽悍,察罕脑儿一战,我海东亦大破其军,未几,他即胆落逃遁。

    “贵省的青、兖之军,诚然精锐。我海东五衙亦威名远播。齐鲁之地,固然人杰地灵,但是乱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贵为燕王,掩有旧燕之地,设论人才,较之齐鲁,不稍逊也。

    “田公言道:‘检校不足论重事’。更是荒唐,引人笑。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家主公尝言:‘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肃然起敬,道:“杨公虽居卑职,竟怀大志。哎呀,海东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见,杨公之才,足堪大任。”

    杨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宽厚,待人以诚,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手下文武济济。遑论海东,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其中出类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者,何止百十。像吾这样的小人物,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行健忝居检校,已然滥竽充数,常怀惭愧,何敢更望尊职?”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争先。

    邓舍举着酒杯,笑容不变,到此时,方才接口说道:“海东、益都本为一家。两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东也常有闻听。今得田公‘唇齿相助’的提议,实我所愿也。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对王士诚道,“此酒,愿与大王共饮。以誓盟好。”

    王士诚早听的不耐烦。

    他不及邓舍敏锐,不明白田、杨突然爆争执的原因,对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实,导火索就是他。爆争执的原因便是他刚才的一句话。他适才感谢邓舍,说“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话是不错,显得低人一头。

    田家烈自然不乐,当即言,要为王士诚挽回失言,与海东争平等的地位。杨行健岂会如他所愿?逐条辩驳。

    说白了,他们两人不是在争地位,而是在争夺声势。形势比人强,占据了势,便占据了上风。对益都而言,有助应付海东的援军。对海东而言,有助扩大海东的影响,制造有利海东的舆论。

    ——,邓舍来救援益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出自仁厚,仗义相助。这叫人一听,感觉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挡不住事实雄据。他毕竟多有智谋,当下不与之纠缠,末了虚晃一枪,看似赞誉海东人才多,实则挑拨离间。言外之意,杨行健有这样的才干,却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检校官?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没准儿便会因此心生不满。

    两个人旗鼓相当,辩论的结果不分胜负。

    邓舍与王士诚对饮,互相落座。邓舍见席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话题一转,不说公务,但讲私谊。三言两语,不知怎的说到丰州一战。王士诚叹道:“当初攻打丰州,吾曾坚决反对。奈何主公连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结果怎样?几乎全军覆灭!”

    忆及当时战况,最险的时候,王士诚差点不能逃脱,被孛罗擒获。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爵,又满饮一杯,道:“自吾从军,从没有遇到过那样危险的局面呀!……,说及此战,亏得燕王。要不然,吾连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来与燕王上酒,谢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诚的左侧,邓舍在王士诚的右侧。两人相隔不远。她将近一年没见过邓舍了,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强自镇定,但她的那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邓舍的身上偷送过几多回了。

    席上的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邓舍一人。

    王士诚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着酒款款来到邓舍席前,屈膝跪下,为燕王添酒。

    邓舍许久不曾见她,见她变化不大,穿了条曳地长裙,轻绾髻,横插宝簪,依然楚楚动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的容光焕,较之年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依稀相识,似即为邓舍送她的几样好香中的一种。邓舍赴宴以来,一直不曾看她,这会儿近距离的接触,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给他写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辞大胆,字字情热如火。

    写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侧。纵无私情,难怀坦荡。更何况,王夫人临别前,还曾经在双城与邓舍送过一吻,留衣定情。当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邓舍,也不觉微微尴尬。

    他接过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数月不见,娘子可好?当日丰州,点滴所为,不敢称恩。娘子快快请起,我不敢受此大礼。”

    王夫人怀抱了个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转,回应邓舍的问候,说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还好。”

    邓舍饮下杯中酒。王士诚道:“须饮三杯。”邓舍无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满上。再饮。王夫人道:“天热酒寒,请燕王慢饮。”邓舍道:“有劳娘子关怀。”举杯向前,王夫人给他三度满上。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轻相触。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洒到案上了少许。邓舍挥手抹去。王夫人敛眉低觑,见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礼不合。

    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把酒壶递给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刚好邓舍上前一步,做出虚虚一扶的样子。两人的脚尖在案几下碰在一处。王夫人心头一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她两颊飞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邓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点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邓舍回身入座,忽然听见阶下传来一阵冷笑。他心中有鬼,难免心虚,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当?”急忙转目,往笑人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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