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细谈招兵之事,又从招兵引出来,听吴鹤年讲永平路所辖州县的具体情况。再扩展到沿边诸路,人口多寡,物产如何,可用者有几,须注意者是什么。在邓舍刻意鼓励之下,吴鹤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管民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吴鹤年行家里手。加上他记性也好,每讲到数字,甚至几年前的粮食收成,也能精确到个位。

    此人的确是个干才。邓舍心中暗下判断。一直讲到中午,亲兵送来饭食,才停下话头。邓舍自然请他一起用饭,吴鹤年诚惶诚恐,推辞不得,斜签着身子,一顿饭吃得满头大汗。

    饭毕。邓舍没再留他,叫人打扫一处干净房舍,请吴鹤年歇息。吴鹤年在城中本自有宅院,可一来早被红巾占据,二则此人虽有才,却无德,不放在眼皮子底下,邓舍无法放心。

    和吴鹤年谈过之后,他精神旺盛。料来文华国诸人休息也够了,命亲兵前去通传,只叫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要和他们商量往高丽一事。

    有言道,好事成双。

    文、陈二人未到,去招降诸县的关世容回来了。借达鲁花赤那一颗没了皮肉的头颅架子之威,一州六县屁滚尿流,尽数投降。各州县的官儿们,在看守之下,也都全数带到。

    “按将军命令,向他们讲的是降者不杀。”关世容汇报,“现在他们俱在院外等候,将军见是不见?”自王夫人放权给邓舍之后,关世容、罗国器等人,和黄驴哥、陈虎一样,都改了称呼。

    邓舍无暇理会这班虾米:“着人看守就是。”他问,“诸州县居民土著,还算安稳?咱们的招兵旗、求才令,都下到了罢?”

    “末将在各处,都留了人,专门负责。州县里风平浪静,没甚么不妥之处。”

    邓舍满意地点点头:“关百户辛苦,快请先去休息。路中各官妻妾,我已经命赵过,选了几个好的,送到关百户住处了。”

    关世容一笑,拱手而出。恰好同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撞个对面。打个招呼,他自去了。文华国衣襟歪斜,头蓬乱,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瞧见邓舍,他嚷嚷着问道:“舍哥儿,大中午的,饭才下肚,还不曾消食儿。把俺们叫来作甚?”

    邓舍起身,从案后绕出。

    门外院中,天气越阴沉。几棵大树旁边,石板地上站了十几个红巾,跨刀提抢,权做守卫。他叫来领头的,也是上马贼的一个老兄弟,吩咐他带着人,退出院外,不得放一人进来。

    见他如此谨慎,陈虎问道:“大人,敢是下边州县,有了甚么异动?”

    “我有大事,要和两位叔叔相商。”邓舍请他们坐下,赵过不肯坐,转立到他的身后。

    “甚么事?”

    “不知两位叔叔,对咱们下步行止,有何打算?”

    “就这事儿?”文华国大失所望,他不以为然,“不是都说好了?招完兵马,就去山东。”

    陈虎精细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猜出邓舍另有了打算,他沉吟道:“愿先听大人之见。”

    “适才同吴鹤年对谈,为之触动,我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上个月,关平章传檄高丽的事儿,两位叔叔还记得吧。”自家人,无须绕圈子,陈虎既然问,邓舍便如实说。

    陈虎大吃一惊:“大人,你是想,……”这震惊一闪而过,他很快控制住了外露的情绪,神情凝重。

    “不错。”陈虎表现,在邓舍意料之中,他紧张地追问,“怎么样?”他尽管已有决断,可兹事体大,众人身家性命,尽在此一念之间,他当然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毕竟,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陈虎皱着眉头,盘桓再三。不到考虑成熟,他一般不表意见。

    文华国反应过来,他张大了嘴,哑口无言。他是胆大,可还没胆大到这个份儿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反对,只是没思路。他半晌才道:“兵马,是不是少了点?”

    “上午时候,陈叔已把谣言放出。只等四散开来,到一路惶惶之时,多不敢说,从数万流民中,招致万人,料来还是有几分把握。”邓舍向文华国解释。

    “万人,……”

    “有此万人,鼓动向东。沿路城市,多在我手;即使有尚在鞑子手中的,只要咱们不去撩拨,想来他们也不会主动出击。顺顺利利到达鸭绿江边,估计没甚么问题。”邓舍细细剖析,自有此打算之后,他已经将整个运作,统统想了一遍。

    “到江边之后呢?”

    “自辽至今,几百年来,高丽境内战火不断,元气早就大伤。民稀军弱,俱无斗志。辽、元铁蹄,轮番蹂躏之下,虎狼敢战之士,早已不存。剩下的,猪羊成群。看河光秀之流,便可窥斑知豹。而我等,皆战乱余生,挣扎求活心切,必可势如破竹。我们不求多,先夺一两城镇,稳住脚跟。之后,以之为基,操练军士,整修兵戈。又有辽阳红巾在前,替我们抵挡鞑子,我们大可以视事态之变化,徐徐图之。”

    邓舍讲的简单,陈虎提出两个重要问题:“人生地疏的,语言也不相通。”

    “咱们虽不会高丽话,但,高丽人会汉话的,着实不少。而且,高丽无文字,所用者,皆是汉字。”说到这里,他记起文华国等人皆不识字,转开话题,“文叔难道忘了?咱们投军之前,纵横黄河两岸,见到的来求学、求经的高丽秀才、和尚们少了?更别提高丽商人,络绎不绝。只这永平一路,就有千人。由此可知,高丽国内,通晓汉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语言一关,不是问题。

    “至于人生地疏,辽东高丽流民,所在皆是,不下三四十万。甚多如河光秀一般出身的细民奴婢,尽可以粮饷、还乡、富贵为饵,诱之为前驱。往高丽,路经辽阳路,听河光秀讲,那里高丽流民甚多,我们可以一路相召,能得两三千人,便足够使用。”

    陈虎思忖多时,缓缓点头:“行不行,试试才知。”

    文华国听邓舍分析得头头是道,楞了会儿,找不到可以反对的地方。既然找不到,那就是可行,他和陈虎不一样,向来丁一卯二,一拍桌子:“自古船多不碍路,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舍哥儿你既然盘算已定,但等兵马招足,这嘴边的肥肉,咱们便去尝一尝。”

    邓舍一口气松出。

    有他两人支持,其他诸将的意见,可以不做考虑。府库金银,都在他的控制中;没金银就没兵马,有金银,那来投军的人,自然会知道谁才是做主的。人马在手,黄驴哥等人,也就无关轻重了。去也不多他们,不去也不少他们。

    只不过,陈虎问道:“王夫人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潜台词很明显。人马一到,她肯定嚷着去上都。答应过的事儿,不好反悔。还不能得罪她,王士诚红巾大将,得罪不起。

    ——

    1,辽东高丽人。

    当时,沈阳路的大部分和辽阳路的一半居民都是高丽人。一直到明初,辽东的民族构成,“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真野人十三”。

    有被蒙古人掳掠来定居辽东的,这部分占很大比重,仅1254年一年,高丽被掳男女即达二十万。

    也有投降蒙古的高丽军人,这部分大概几万人。镇守大都的镇戍军中,有一个高丽人组成的万户府;蒙元在辽河、庆云等地,有高丽屯田军人;在沈阳设有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由高丽人、女直人组成,是辽东三大万户府之一;另外,在上都、河北、山东、蒙古等地也都有高丽军人。所谓的汉军,并不是只代表汉人。所谓汉人八种,当时,除了北方汉人,高丽人、女直人,也都被称为汉人。

    第三个重要来源,是为了逃避差役、摆脱奴婢身份,而逃到中国的高丽人。高丽王为此专门给元帝写信:“比年间,本国州县当役人民并官寺奴婢人口逃往辽阳、沈阳、双城(今朝鲜永兴)、女真等处,躲避差役,散漫住坐。”由此可见,一则高丽政治黑暗,较之蒙元统治之中国还不如;二则,逃到中国的高丽人为数很多。不然,高丽王也不会因此而去惹烦宗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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