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娘拒绝别人替她埋葬孩子的好意, 她撑起虚弱的身体,慢吞吞在枯树旁寻了个地方,用铁掀将土挖出来。
刚生产完的少女, 动作尽显疲惫乏力, 可她的眼睛里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那团火焰是对于活着的渴望。
木槿看向细娘。
她的脸上还残留几分婴儿肥, 放在现代不过刚初中毕业的年纪,却早已体会过世间百态。
细娘把孩子放进去,然后又飞速埋上土,好像如此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因为家家携带数目众多粮食的缘故,队伍行进速度很慢, 然而刚生产完的细娘实在太过虚弱,根本不可能跟上车队的速度。
王宝兴可怜归可怜她, 却不可能为个外人减缓前进的速度。
他让细娘坐在自己家木板车上, 后生们过来替他拉车时正好可以带着细娘走。
细娘知道老翁良善,但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人家, 半天之后就挣扎着下去。
王宝兴脸上半点笑模样也无。
他对细娘道:“你坐在上头便是, 不然下地走不动道反而拖累更大。”
细娘怕老翁嫌弃自己走的慢在半路上丢下她, 二话不说就斜坐到木板车上。
从前的悲惨经历让她明白, 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女人根本没办法靠单打独斗在乱世里活下来,她必须紧紧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否则就会重蹈覆辙。
后面拉车的栓柱累到大口大口喘粗气, 因为天气太冷, 呼出来的气瞅着就像白色的炊烟,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他跟婆娘抱怨:“有了粮食之后反而更沉, 快把俺累死在半道上啦。”
他话里带着抱怨,脸上却充满笑意。
以前跟随族长出来逃荒,不过为了去有粮食的地方找口饭吃而已。
他清楚记得刚开始逃荒时, 全家只带走二百来斤粮食,路上根本不敢吃饱饭,生怕没走到最后就先把粮食吃光了。
后头果然遇见不少灾难,有几回还险些让他受伤甚至丧命。
结果越走到最后,手里的粮食反而更多。
栓柱记得遇见糯米砖时,穷惯了的他和婆娘不停往车上塞糯米砖,直到再也塞不下为止。
他拉着几千斤糯米砖上路,果然十分耗费力气,跟婆娘商量过后,决定不再像从前那般只吃几成饱,全家人把肚子吃的饱饱的才有力气赶路。
那也是他两年内第一回吃饱饭。
再后来,上山遇见土匪,当看见孔武有力的土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车队里几百号人一气儿给控制住,他觉得这回铁定要葬身在异乡了。
结果木槿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土匪们全给药昏过去,还让族人们又得来几千斤谷子和许多银两。
放谷子时,他的木板车上早就被堆满,栓柱不得不把车上的衣裳、陶碗甚至他无比珍惜的瓷瓶全给扔掉。
那个瓷瓶是他娘的陪嫁,听说打太姥爷那辈就有,放在大户人家不过是个摆件,对栓柱这种农家汉子来说却能算传家之宝,他即使逃荒也带着它。
奈何瓷瓶个头实在太大,能占半袋粮食的空,栓柱思来想去只能忍痛将它丢掉,然后把谷子堆到木板车上。
现在木板车上的粮食得有七八千斤,别说灾荒到来后,就算在丰年里他也见不到那么多粮食啊,栓柱家人口少,手头的粮食够他家吃好些年,往后再不怕被饿死了。
粮食多归多,重也是真的重,栓柱自诩是个力气大的农家汉子,可因为粮食太多,他每走动一段道就要停下来歇会儿,有时候实在拉不动,还需要婆娘与他合力拉才成。
而且木板车的绳子本来绑的很牢靠,却因为车上东西太多,赶路时三五不时有东西落下来。
不光栓柱家,别的人家同样不例外,所以谁也别嫌弃谁慢,总不能为了快点赶路而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粮食给丢掉吧。
看见前面的牛车再次停下来,木槿熟练地翻身下车。
自从多了两千斤谷子之后,原本不快的行进速度愈发慢起来,几乎到每走几百米就要停下歇会儿的地步。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车队里每户人家的木板车都被粮食塞满,直到塞不下为止,前面王宝根家的粮食和糯米砖堆的高高的,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有掉下来的架势。
牛根本拉不动那么多东西,王宝根家的牛有好几次累到口吐白沫。
木槿记得荷花满含担忧地对她说:“俺爹每天把糯米粉泡在水桶里给牛喝,就怕它倒下起不来,五姐姐你说俺家牛不会真倒下吧?”
以前大家爱惜粮食,许多人家给牛吃晒干的稻草,条件好点的例如王宝兴会给牛喂糠吃,而如今,伴随车上的粮食越来越多、牛快要拉不动的情形,人们迫不得已把干草和糯米粉混在一块喂它,只求它能够多下力气拉车。
木槿与荷花拥有同样的担忧。
她家牛车上也被装到满满当当,为了分担压力,崇文崇武担子上被堆了更多东西,走起路来扁担都要随之变形。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甜蜜的烦恼吧。
与此同时,王李氏不光不像刚逃荒时拘着儿女们少吃,反而会劝大家多吃几口、再多吃几口,车上的粮食实在太多太多,王李氏总担心家里的木板车要被压垮。
不提其他人,单说家里食量最大的崇文崇武,每顿饭被王李氏喂到肚子都鼓起来。
干着繁重体力活的崇武甚至长高了几厘米。
——
几日后,众人方才看到江梁城的城楼。
城楼和高大气派没有半点关系,从远处看甚至有些低矮。
木槿曾听到细娘和王宝兴的谈话,根据她的意思,江梁城承平已久,既不像北方挨着游牧民族所以战乱频发,又没有更南边倭寇海盗的侵扰,所以才会出现如此情形。
在六个女人中,一个是从陵城附近的村落里掳来的,细娘被从江梁城掳来,剩余四人皆为过路的灾民。
他们若想打听江梁城的消息,只能从细娘身上下手。
见到江梁城近在眼前,王宝兴命人解下绑在她们手腕上的绳子。
离开可能藏有歹人的荒郊野外,车队再没有什么好怕的。
王宝兴将细娘叫过来:“江梁城可准灾民进入?”
细娘的父亲没有读过几本书,可性子却比许多老学究还要迂腐,从女儿十岁开始,父亲就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求来约束女儿,她每年出去两回已经十分了不起。
所以,细娘只能捡自己知道的说。
她道:“我从前随母亲出门,曾在城里见到过乞讨的灾民,想来是能让人进去的,不过如今过去许久,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有没有变化。”
当初她被土匪掳到山上去时,她能够清楚感知到对方不是从城门走的,奈何自己眼睛被捂住,不知道他们具体从哪头出来。
所以她没有同王宝兴说起这回事。
王宝兴知道没办法从她身上问出更多信息,便转头吩咐众人把手里的刀藏好,别让官兵们误会自己是土匪。
等整顿好队伍,王宝兴才让继续往前走。
低矮的城楼边站了两排兵丁,没有猜错的话,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应该与过来的灾民有关。
“站住,若要进城,先将户籍文书拿出来。”有官兵大喊道。
王宝兴冲人拱手行李,左不过那套自己逃荒过来是良民之类的话术。
每户人家的户籍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籍贯,家有男丁几人、女眷几人,大多数族人的户籍文书通过检验。
领头的那人朝王宝兴伸手。
王宝兴不明所以。
“每人交一百文方能入城。”
怪不得如此奇怪,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一百文铜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属于略有点积蓄的平民百姓都能拿出来的范畴,至于过分穷苦的,唯有选择绕道。
族人们加上二虎子家、六个女人,得有一百六十人,真拿铜钱出来,估计能堆上一箩筐。
换算成银子也有个十六两。
王宝兴小心翼翼掏出银两来,又单独给领头的官兵塞了些碎银,希望人家能将自己和族人放进城。
本该一切顺遂才对,结果到几个女人那里,让人家给卡住了。
“她们的户籍文书呢?”
王宝兴道:“她们被土匪所掳去,路上为我们所救,我瞧她几人举目无亲,心下怜悯,便将她带着一道赶路了。”
然后又说细娘就是江梁城本地人。
细娘把父亲的名姓和家宅位置以及自己的遭遇一一道出,结果领头的官兵不仅不见任何动容,反而咬定王宝兴他们才是匪徒。
木槿远远听着王宝兴和官兵的对话,想打人的心思都有了。
细娘家被土匪洗劫就发生在江梁城内,莫说本就消息灵通的官兵,恐怕普通百姓也会有所耳闻,木槿不相信他不知道。
而且从刚开始伸手要银钱到现在的刻意为难,很容易就能瞧出那人是盯上车队里数目众多的粮食了。
领头的官兵吩咐后头的人:“把他们捉拿回府衙,至于粮食……粮食就收归官府。”
江梁城去年下半年才开始闹灾,积蓄少的人家已经快要山穷水尽,积蓄多的人家尚能勉强支撑。
莫说灾民,就连寻常的富户人家也很难一气儿拿出那么多粮食。
领头官兵当然听说过去年年底刘家的灭门惨案,可他实在眼馋那些粮食,说是带回官府,只消他背地里动作一番就能进自己的口袋。
虽说肯定不能被他独吞,最后却仍旧能到手一大笔银两。
这人之所以有恃无恐,自然有原因——
江梁城知州大人早在三个月前就死在任上,现在由同知暂代,同知跟他是拐着弯的表亲,所以这人倒狐假虎威起来。
王宝兴眼见不妙,厉声道:“我是延庆三十八年的童生,童生文书还在身上,我同乡就在栗阳府做通判,你若当真执意为难我与族人们,小心后头惹火烧身。”
王宝兴话里半真半假。
他所谓的同乡是同个县城里出来,早几年回家丁忧时说正在栗阳府做通判,王宝兴并不认得人家,不过知道名号罢了。
见到领头人犹豫,王宝兴抓起他的手:“我知晓小老弟你们辛苦,只求我们两边和和气气的,这点银子且拿去买酒吃。”
那人面上不动声色,悄悄低头瞅一眼。
居然是锭金子,能换一百两银子。
他拿到好处,加上栗阳府距离江梁城不算远,着实不好得罪人,只能与王宝兴说:“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给你们入城文书。”
王宝兴心里气到吐血,面上依旧一团和气与他客套。
许久之后,车队终于获得了入城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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