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寇仲和沙福,沈落雁回到杨青身边笑道:“杨公子真是天生顺遂的富贵命,刚要出门,就有人送船到面前。”

    她女子天性敏锐,本身又是才智绝高的人,如今对杨青的脾性也算了解。

    知道他不喜欢拘小节,对上下尊卑看得也不重,因此说话只以身份对等的朋友态度。

    “巧合吧。”杨青听出她话中有些许问询的含义,只是略过不提:“其实自家安排艘船也不是难事,不过是想避开元丞相罢了。”

    见他避重就轻,沈落雁也岔开话题道:“洛阳沙家不知公子了解多少?”

    “我像是会了解这些事的人吗?”

    杨青瞥她一眼,招呼尚有些拘谨的罗士信一起向前踱步。

    这时傍晚已过,天色黄昏。

    天街上人流渐渐稠密,两侧沿街摆放夜市的小贩陆续出摊,酒楼食肆也开始喧闹起来。

    沈落雁迈步跟上两人,跟他们一起边打量沿街景象,边说道:“不是我要卖关子,沙家的水的确很深,公子还是有些准备为好。”

    “有多深?”

    正说着话,杨青嗅到一股浓香气味。目光在四下一扫,最终停在街边一处巷口。

    一位年老妇人带着一对年轻夫妇,在那里支起一个简陋摊子,放着几张粗制木凳。

    信步走上摊前,杨青见那老妇人正在锅中熬煮食物,打量一阵才发现是些猪大肠之类的下水。

    随着妇人羹勺翻搅,香气四溢,惹人垂涎。

    “这位贵人,您……您这是?”

    “给我来一碗。”

    华夏美食中,吃猪大肠的历史最早可以考究到北魏时期,或许还要更早,只是后世所存文献不详。

    北魏时期的《齐民要术》中甚至还有烹饪手法的记述。

    只是这些食物为士大夫阶层所不屑,但也不倡导浪费,认为这是“小人”该吃的食物。

    此时在摊位边就坐的几人,也大都是些穷苦百姓。

    所以老妇人见杨青三人在摊前停步,心中更多是害怕自家招惹是非,根本没往别处去想。

    听他要在这儿吃饭时还觉得不敢相信,可看杨青随意在摊旁矮凳上坐下,这才犹疑不定地给他盛菜。

    忽略旁人目光,杨青看向罗士信问道:“你饿么?”

    “嗯?”罗士信迟滞片刻才反应过来:“小将……有点儿。”

    “来两碗!”

    抬手招呼一声,杨青目光移向沈落雁。

    看她不但避开自己眼神,甚至有朝前迈步假装不认识自己的举动,于是不再去问。

    “坐下吃。”

    等菜端上来,杨青又招呼罗士信坐到自己身边,要了两张面饼毫无顾忌地当街吃了起来。

    沈落雁眼神难掩怪异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几次,终于轻掩琼鼻,无奈上前站在杨青身边道:“认识你越久,就越会发觉你简直不可理喻。”

    “接着说吧,沙家的水怎么深了?”

    不在意地挥挥手,杨青已经似慢实快的吃完一碗,又递出去让人再添一碗。

    略微压低声线,沈落雁轻轻皱眉道:“沙家根基看似在洛阳,其实生意遍布黄河两岸,家中更有人在长安与李建成搭上关系。

    跟李建成支持的广盛行交织很深。

    你以为刚才那沙福怎么一见你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他们这次出行,并非平常生意又或远游,几乎可说是举家迁徙也不为过。

    但在洛阳中,仍有沙家无数产业,涉及各行各业。

    此为洛阳隐患,不可不防。”

    “你既然发现端倪,就不可能只掌握这些消息。”杨青点头道:“有什么布置就放手去做吧,我不会阻拦你。”

    沈落雁道:“沙家可是一块儿肥肉,你真的一点儿不……”

    她本想问杨青是否真的不动心,但见他吃相又打消了这心思。

    罗士信这会儿工夫也对杨青脾性有了些了解,吃完后毫不拘谨的自己又去添菜拿饼。

    惹得沈落雁一阵嫌弃。

    “还有别的事儿吗?”

    “有。”沈落雁道:“李秀宁今日上午已在洛河东边登船,不过她一直拖到傍晚才离岸,你知道她在等谁吗?李靖。”

    “李靖?来时好像没见过。”

    “他们一进洛阳就分作两路,李靖夫妇以探访旧友的幌子去见了秦琼和程知节。”

    “结果呢?”

    沈落雁正要答话,几个路过的锦衣少年似是被她吸引,频频望向这边。

    见她围着这处摊子,尽皆在不远处嬉笑观瞧,竟然不走了。

    罗士信闻声抬头怒瞪一眼,那几人虽见他模样冷肃,不似好惹之人。

    但应是有些背景势力,嗤笑一声就不再理会。

    眼看再发展下去这几人就该要出言调笑,杨青真气微转,侧头看过去时一股锋锐气息立时破空而至。

    这些少年只是普通人,有些功力在他面前也不堪一提。

    与杨青目光对上的一瞬,几人但觉锋芒迎面,四下清风好似凭空化作剑刃。

    双目刺痛间,各自惊叫一声,过了片刻才略显惊恐地看了看杨青,捂着不自禁流泪的双眼匆匆走了。

    沈落雁本也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不过被人护持的感觉又自不同。

    “皇上。”罗士信则略显尴尬的压低声音道:“要不要小将去查查他们……”

    “些许小错,不用放在心上。”杨青笑道:“吃饱了吗?”

    “饱了。”

    “那就走吧。”

    他起身走到沈落雁身边:“秦琼的事你观察就好,想走的留不住。我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说完他走向紫微城方向,眨眼隐没在人群中。

    沈落雁看着他背影沉默片刻,随即又瞥了一眼罗士信,转身就走。

    “沈军师!”

    耳听罗士信在身后呼喊,她秀眉皱起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没带银子……”

    ……

    杨青回了紫微城,见到宫门紧闭,不等侍卫开门便从城墙一跃而过。

    众人见状相互望了望,随即见怪不怪地继续值守巡逻。

    到了寝殿时,魏城已经在门前等候。

    看他抱着竹鞘长剑十分吃力的样子,显然已等了不短时辰。

    免了他行礼,杨青探手拿过长剑。

    只见原先镶嵌金玉的华丽剑鞘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碧翠竹鞘。

    尽管没有特意要求,但毕竟是他要的东西,难免做得精细些。

    不知什么材质的青竹被打磨得如同暖玉一般,触手微凉,触感温润,色泽葱翠欲滴。

    满意地点点头,他回到寝殿仍像往常一样,行功完毕才睡下。

    到了卯时初,杨青准时睁开眼睛,起身将长剑挂在腰间,无声无息地出了寝殿。

    如今十月刚至,秋意渐浓,天地还在一片黑暗中蛰伏。

    他沿着暗处走到宫城东侧,这才跃上房檐,随即振起真气不断向高处攀升。

    直到最高点时再滑行向宫城之外。

    随后一路赶到洛阳城东,由此出城没走多远,便到了洛河东畔岸边。

    远远见几道身影站在水边一艘小舟上等待,正是沙福寇仲,沈落雁罗士信。

    更远的河面上,一艘三层大船停在远处,因为岸边水浅无法靠岸。

    “杨大哥!”

    寇仲第一个发现杨青,在黑暗中轻呼一声,挥手示意。

    杨青也不耽搁,闪到河边跳上小舟,沙福随即划动船桨驶向河心大船。

    行进途中,沙福频频望向杨青,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道:“杨……杨公子,昨日沈姑娘交代我不可泄露您的身份,上船之后若有冲撞还请海涵。”

    瞥了一眼沈落雁,见她已换了一身男子装束,脸上也做了改装,杨青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按理说沙福一眼认出自己,沙家人没道理不认识,不过其中原委他也懒得去问。

    不一会儿到了大船下,也不用船工放下软梯,几人各自施展轻功纵跃上船。

    就连沙福都显露出不弱的轻功。

    “怎么回事?为何还停着不走?”

    刚一落到船头甲板,杨青就见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从第二层船舱内走出。

    他扶着舱前围栏,发现船只未动于是沉声质问。

    “二公子。”沙福赶忙跑上前对他解释一番,这才使他熄了怒火。

    “原来是你的朋友,昨日我睡得早,却不知道你已打过招呼。安排妥当,尽快开船吧。”

    沙福送他回舱,又下来将他们接上去,为几人各自安排了住处,然后才去督促开船。

    杨青休息一夜,这时精神正好。

    认了门也不进去,反身走到船沿看向天边渐起的鱼肚白。

    没一会儿沈落雁跟罗士信也相继走来,唯有寇仲担心自己行藏露馅,刻意留在房中不出来。

    他之前奔波不停,这两天在洛阳也没闲着,因此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公子爷。”

    有了昨天接触,罗士信已不再拘谨,对杨青拱手一笑就立在一旁,颇有护卫的架势。

    沈落雁倚在栏边看了阵天色,则忽然看向杨青问道:“我到了此时仍不知公子去长安所谓何事,不知能否透露一些给我知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

    将师妃暄所托说了一遍。

    沈落雁听后面色微冷:“我看她不是要你去阻止石之轩,只是摸不清你根脚,暂时不敢再用强硬手段罢了。

    此去长安即可借用李唐威势威慑,又有足够时间施展怀柔手段,使你失去与之相抗的信心。

    慈航静斋本是方外之人,如今却屡屡干涉各家朝政,真是该杀。”

    说完她见杨青默不作声,疑惑道:“你该不会看不穿她心思,为何还要走这一遭呢?”

    “你听说过曾有前人破空而去,从此不在人间的事吗?”

    “破碎虚空?”沈落雁惊讶道:“这不过是传闻中的事,你也相信?这与去长安又有什么关系?”

    她虽然算是半个江湖中人,但对于魔教许多事却并不清楚。

    “武功到了我现在的地步,再要前进,单纯的苦修已经行不通了。”

    杨青解释道:“没有境界等同的高手实战,靠自己苦思冥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所以你是有意要去?”

    “不错。”杨青肯定道:“石之轩只是第一个,如果没有意外,当世宗师我都要见过才算圆满。”

    “别人大都将武功当做达成目的的工具,你却……”沈落雁眼神无声闪烁几次,说不上释然还是失望:

    “这么说来你就要大摇大摆地进长安吗?”

    杨青点头道:“遮遮掩掩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从踏上这艘船开始,已经藏不住了。”

    沈落雁闻言不再开口,只默默看向远方天际。

    两人说话的功夫天色已越来越亮,再过不久船上沙家一众人陆续醒转。

    其中大都听沙福提前打过招呼,见来了生人也不奇怪,只是难免多看上几眼。

    之后沙福为免麻烦,请示后命人将早饭各自送到房中,杨青也返回舱内不再露面。

    沈落雁与罗士信的房间就在他左右两侧,说话声音稍大不用出门就能听见。

    如此一直到了日落黄昏,杨青中途听见沙福脚步声,在相隔一间的寇仲门前来回反复几次。

    直到寇仲醒来拉开房门,两人交谈一阵,杨青才明白是沙家老爷子有病缠身,要请寇仲去诊治。

    《长生诀》本也对疗伤有奇效,他和徐子陵又曾吞吸过和氏璧的奇异能量,因此寻常病症可说是手到擒来。

    杨青不再去刻意关注,晚上吃过下人送来的饭菜,又如往常一样行功睡觉。

    到了半夜时,他感应到寇仲回来,在自己门前迟疑片刻才轻轻敲门:“杨大哥,睡了么?”

    “进来吧。”

    睁开眼,杨青起身点燃灯盏,随即就见寇仲推门而入。

    “皇上大哥,小弟碰上些许疑难,特来请教。”

    屋内只有两人,他说话就没了许多顾忌,只是声音稍低。

    闲着也是闲着,杨青便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什么疑难,你说来听听。”

    “是这样。”摆出受教的样子,寇仲说道:“我今日为沙家老爷子诊治病症,小弟虽然不通医道,但所修真气特异。”

    说道这儿他小意打量杨青一眼,毕竟《长生诀》曾是杨广所要的东西,他们兄弟二人是偷来的。

    结合杨青的身份,难免有点儿心虚。

    不过见杨青面色平静,于是继续说道:“这沙老爷子小弟倒是解决了,不过有位夫人却因水土不服,又有船只颠簸,终日头痛难忍,我不知怎么解决。”

    杨青问道:“你探过她经络没有?”

    寇仲闻言眼睛一亮:“正是探明她脉络,才有一处不解。我跟小陵都是野路子,还要皇上大哥指点一下才敢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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