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将自己闷在房间整整一个日夜。她自认从离开影宗后,对许多事算无遗策,却还是低估了夜琮对朝堂的了解控制和对夜君洺的提防。
她于夜琮来说是一把解决夜君洺的利刃。可夜琮既然知晓她和恒觉的身份,为何却偏偏找到的是她而不是恒觉?难不成恒觉对夜琮还另有用处?这件事她该不该跟恒觉说清楚?这些问题交织在脑海中,让她不得不对以后重新谋划。
贺兰明不禁慨叹这天家父子之情,只怕早在这权力的洪流中消磨殆尽。
傍晚,女婢春香端着晚饭来到贺兰明的房中时,她才算是消化掉了夜琮带给她的所有不安情绪。
春香见她神情透着沮丧,柔声道:“将军,今日公子让厨子做了鄞州的特色,脆烧鲈鱼,还有文丝豆腐炖冬瓜,将军可要好好尝尝呀。”
贺兰明看了一眼桌上饭菜,道:“我三哥和你家公子去哪里了?”
春香一边布菜一边道:“听说是礼部侍郎做东请他们去什么诗会了。”
贺兰明“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只觉得奇怪,文人墨客居然还会请武将去参加诗会。
春香见贺兰明不说话,小心试探道:“将军想去吗?公子临走前说过,今日礼部侍郎请帖里有将军的名字的,如果将军想去奴婢便去让人套了马车送将军过去。”
贺兰明心中不由冷笑,昨日见了夜琮,今日请帖中便有了自己的名字,可真是讽刺,不过她依旧摇头道:“不必了。”
那样的场合,人太多,她也怕自己说错话让曹文远难堪,与其如此不如自己一人呆着更舒服些。而且……她不确定恒觉是否想见她。
饭后,贺兰明望着天边一抹残阳,深橘色的晚霞晕染在西方天际,如血般刺眼,可与之衔接的青蓝色夜空却让人有了一种深邃而博大的壮阔。
贺兰明一时心动,便乘着这样的天色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出了曹府游荡于鄞州街市。
路上行人不算密集,来来往往也不甚在意她一个女子为何独自一人走在街边。她环顾着路上的行人一时间心中空落落的,升出些许怅然若失之感,那些与恒觉和小虎的过往被这般夜色逐渐放大,脑海中总是萦绕着小虎圆圆的笑脸,他拿着她买来的蜜饯吃的香甜,露出嘴角的虎牙唤她道:“明儿!”
她不禁低头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忍了回去。斯人已逝,她才发觉那些存于脑海的鲜活记忆对活着的人才是折磨。
不知不觉她竟来到了岳家巷,看着灯火通明的酒肆,忽的就想起小虎曾经心心念念的便是那聚仙楼的八仙肘子,据说是厨子的独家秘方,鄞州仅此一家。
贺兰明不禁心念动,进了聚仙楼。
这个时辰,散客早已陆陆续续吃完离去。贺兰明在大厅中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定,点了酒和肘子,便坐着看街上的人来人往。
正发呆时,小二却匆忙来到身前欠身道:“姑娘,咱们的八仙肘子今日只剩最后一份被楼上的一位官人先点了,您看要不要给您换一道菜?”
贺兰明不动神色的望着满眼歉意的店小二,淡淡道:“我今日就是来吃肘子的。”
店小二顿觉为难,却听楼梯上传来久违熟悉的声线道:“姑娘若不嫌弃与在下同食可好?”
贺兰明寻声望去,只见李子豪一身青色常服从楼梯上缓缓而下来到她身前,冲着她笑道:“好久不见。”
李子豪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脸上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留下的是成年人才有的精明目光,举手投足间更与当年的楠语颇有几分相似。
贺兰明心中欢喜,却害怕这种见面会让李子豪在夜君洺那里吃苦头,正犹豫间,李子豪已来到她身侧小声道:“无妨,我已派人引开了周围的暗哨。”
贺兰明这才稍事放心,小声道:“不连累你就好。”
此时小二早已勤快的端上了酒,李子豪也已坐在贺兰明对面,顺势给她和自己都添了一杯,轻轻尝了一口道:“聚仙楼的女儿红不错。”
贺兰明笑着端起酒杯轻抿,酒汁入喉,一路延绵至胃,除了在舌尖留有辛辣之味外,竟是感觉不到一丝烧灼,她不禁笑笑随后道:“确实不错。抱歉了,回鄞州这么久都没有联络你,也的确是不敢联络怕给你带来麻烦。子豪,这三年你过得可还好?”
李子豪目光一转,轻声道:“还好,你们走后不久,师父从南境回了鄞州,将整个明堂交给我,之后便去其他地方了,我也很少再见到他,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说到这里李子豪顿了顿,看着贺兰明,道:“所以现在我成了影宗明堂堂主,而你们之后暗堂一脉再无延续。萧府一役后,但凡需要解决的麻烦都是让成宇出手,不过这一年来这样的事情也不多了。”
贺兰明苦笑,道:“他倒是省事,壮士断腕般将我们杀的个干净。”
李子豪叹了口气,继续道:“成宇手底下有一批死士,是王爷亲手训练。这消息,王爷从未跟任何人提及,成宇也从未跟他人说过。去年鄞州死了一个员外,我们京兆尹办案时,顺藤摸瓜查到杀手是个武艺高强之人与这员外是私怨,这才露了马脚,我想要在查探时成宇便来提醒我就此作罢,说那人王爷已经杀了,只是这死士具体人数却无从打探。我今日收到你出门的消息,便出来碰碰运气,不想真让咱们遇上了。长话短说,我得给你和三哥说清楚这鄞州朝堂。”
贺兰明一饮而尽,也不多话,“说。”
这三年夜琮身体大不如前,每日里各种药和补品从未断过。
远在皇陵的长子夜君清应是知道了消息,整日里想要回鄞州探望夜琮的请安奏折便从未停歇。可夜琮似乎并不想见这个儿子,因此夜君清请安的折子都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夜君清母亲出身低微又早亡,虽养在皇后膝下,可万家因当年涉嫌谋害皇子之事已然失势,如今他所能倚靠的无非是夜琮与他之间那点微薄的父子之情和皇长子这个身份。
据明堂这几年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夜君清虽身在皇陵但却在私底下招兵买马如夜君洺一般豢养数量巨大的暗卫。
两年前成为武阳亲王的五皇子夜君濯则被夜琮派去分管南境,虽无大错却也没有什么凸显的才能,并不受到夜琮的重用。换句话说,夜君濯也不过是夜琮放在南境的一双眼睛并没有太多实权。而南境当年因名册之事损伤官员无数,实权早已回归夜琮之手,如今已掀不起什么风浪,只余下几家有名望的士族之家强撑着罢了。
夜君濯虽也豢养暗卫府兵,但数量比起他的两位皇兄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
至于夜君洺,自夜君凝死后,夜琮对其就有了更深的防备,虽然看似放权,但京畿以外的地区从不让夜君洺涉及过多,也从不让他离开鄞、平二州,一举一动皆在夜琮监视之下。
尽管如此,夜君洺的势力依然不可小觑,只怕已是几位皇子暗中所拥有的势力之最。哪怕是追随多年的李子豪如今也不清楚,这京畿道内有多少官员军队已暗中听从夜君洺调遣。
夜君洺如今不动手,一个是京畿道以外的军队并不受自己的控制,怕事发之后自己苦心经营付之一炬,一是他并不想轻易担上弑父夺位的罪名。所以他还在等一个于自己更有利的时机。
但,谁都没有想到因殿前失仪而被外放的夜君泽,会在鞑部入侵时打了一场胜仗。这个边关出身凭战功封赏的亲王让朝中大臣眼前一亮,更是借着这次回鄞州述职,极尽讨好之能事,以便给自己将来的官路留一条后路。不论这示好之中几分真几分假,夜君泽身上的战功却也让三位成年皇子有了忌惮。
除此之外,夜君泽的岳丈曹正曾是襄国公府的门客,寒门出身有了如今的地位与张云脱不了干系。而张云更不必说,曾经的襄国公,当今天子之师,虽很少露面,但如今能与夜君洺的暗势力一较高下的只怕也只剩襄国公府。
数年间,影宗费劲心力,但插入襄国公府的探子到最后死的死伤的伤,竟是很难探听到张云的真实信息。
夜君泽有了战功,还有一个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外公,任谁都会觉得他很快便会成为皇子之中立储的人选之一。
朝堂果然远比贺兰明想象的还要复杂,明面上翻云覆雨的人,只怕自己的命脉早已攥在他人手中,暗地里搅动一池静水的人未必又会笑到最后。
天子之心难测,夜琮明明看清了这一切,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每日里端坐在九龙御座之上,看着这群人在自己面前唱着一出出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戏码。
叹这世间可笑,无奈,却又逃离不了,这也许便是夜琮作为帝王最无助的地方吧。
贺兰明听完李子豪的叙述,长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除此之外,子豪,其实有件事我更想知道。禁军西营副统领宋奎和小虎究竟是什么关系?世上绝不可能平白无故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
李子豪闻言无奈轻笑,道:“宋奎是小虎的亲弟弟。”
贺兰明诧异却早已猜出了七八分,“他也是夜君洺的暗卫?”
李子豪摇头,“宋奎不是楚王的暗桩。”
贺兰明更加困惑,李子豪见状解释道:“小虎死后,你与三哥相继远走,一切善后都由我来打理,直到小虎一年忌,师父回了鄞州才告诉我,当年韩家正盛,同样武将出生的宋世卿与镇北侯不睦在朝中也多被掣肘,韩家为了牵制宋世卿使计掳走了小虎,可没多久韩家被灭,宋世卿也只当是这个儿子已经被韩家杀害。当年小虎年幼只记得自己有兄弟姊妹,以为家道中落致使他流落至此,却不想他也曾是出生世家的长子,唉!”
贺兰明心中苦涩,想起昔日小虎那张圆圆的笑脸,只觉得心中有万把利刃划过。他终是没有等到与自己的父母兄弟见面的这一天。
李子豪见状,叹息道:“我当日见到宋奎时,惊讶程度不亚于你跟三哥,可惜小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父母兄弟是谁。”
随后他望向贺兰明柔声道:“明儿,你跟三哥能凯旋而来,我是真的替你们开心,可是如今我能帮你们的不多,更不确定我手底下的人里究竟有多少楚王细作,所以也没有办法时常与你们见面。”
贺兰明摇头道:“子豪,只要咱们都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子豪见贺兰明如此,心中忐忑稍稍放下,道:“明儿,你们如今效力于宣阳王前途光明,可还想过为小虎报仇吗?”
贺兰明望着李子豪惨然一笑,道:“从未忘。”
李子豪长出一口气,目光一凛道:“夜君洺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只怕阎王爷都数不过来,所以一定别轻易放过他!”
说罢李子豪又冲她笑了笑,道:“这里的八仙肘子是鄞州一绝,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以后有事就来聚仙楼给掌柜说,你要一斤二两三钱的八仙肘,他自会安排你我见面。”
贺兰明会心一笑道:“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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