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等到了酒桌旁时,只见贺兰信早已喝的不醒人事,只余恒觉自斟自饮。贺兰明在门边望着恒觉,这样不动声色的观察终是发觉他的眼神与以前不同,他多了一抹沧桑,一抹深沉,一抹凌厉,却不似从前处处充满警惕和肃杀之气,不过三年,他竟已将自己原本就内敛的情绪隐藏的更深。若不是与他自幼相识,她只怕也看不出他眉目间的变换。

    明明不过几步之隔她却忽觉隔着万水千山,明明两个人今日都在一起,此刻却又觉得从未靠近。贺兰明不由自我安慰,想来是因为经年遭遇让他们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等时间久了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的模样,他依旧是她的三哥。

    此时的贺兰明望着恒觉微微蹙眉,心中却又起了疑惑,他真的对她是男女之情吗?这些年他看似什么都与她说了,她心中却又觉着他依然对她隐瞒了许多。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经历,那些让他变成如今坚毅性格的遭遇难道只有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吗?

    道理上说得通,可贺兰明却忽然吃不准恒觉的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就在此时,恒觉抬眼瞧见了她们,冲着贺兰明微笑道:“明儿,你回来了。”笑容明朗,是曾经她记忆中的模样。

    贺兰明长吁了口气笑了笑与龙凝儿走上前,龙凝儿知他们之间定然有许多话要说,便适时对二人道:“我去找其他镖师安排接下来的行程,等会再来寻你。”

    说罢,龙凝儿便退出了包厢。

    一时间,包厢里只剩下趴在一旁桌边贺兰信轻微的鼾声。贺兰明坐在恒觉身旁,有了笑意,拿起筷子打算再吃几口菜。不想恒觉却抬手轻握她的手腕,道:“菜都凉了,要吃让后厨热一下。”贺兰明听话的收了手,道:“这么晚了,后厨只怕也没了人,不麻烦了,我其实也不饿。”

    恒觉笑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道:“云川的烧酒辣嗓子却暖身,这些年我没少喝,只是阿信酒量不好,不过三杯就倒了。”

    贺兰明尴尬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们方才可是拿着碗喝的,阿信从来没这么喝过。他不像咱们……”

    恒觉闻言默默放下酒盅,道:“他有你护着,这三该是日子过的舒坦。”

    贺兰明本想替贺兰信说句话,可话到嘴边,想起龙凝儿说的恒觉对贺兰信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换做一句,“这些年,你在军中怎么过得?可有衣食无忧?可……”说到最后,贺兰明竟是有些问不下去。

    军中的日子有多苦,看看他的饱经风霜的面容便能猜出一二,又何必问的那么清楚。恒觉叹了口气道:“对于咱们来说,军中日子都算是不错了,总比在金凤山和芙蓉斋里的日子好过,这些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贺兰明接过恒觉未喝完的酒盅一饮而尽,云川烧酒确实够辣,顺着喉咙沿着食道一路辣进胃里,完全没有恒觉说的暖身的效果,反而把自己呛够呛,她忍住那股刺激,道:“三哥,说起来也许是我与阿信姐弟情缘未尽吧。”

    恒觉不答话,贺兰明便继续道:“我去了津梁,原本只是想回去看看,不曾想还能遇到他,那时我才知道养父母都过世了,只剩下他一人孤苦无依。我本给他留了银两,可他却不愿再一个人,让我带他一起离开,我看他那副模样心中不忍,便带着他南下去了龙威镖局。”

    说罢贺兰明又接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捏紧酒盅继续道:“三哥,我听阿信说,父亲死前还一直念叨我的名字,说他们对不起我。我原本对他们卖了我这件事,也是恨的,可是当我看到阿信跛着脚还要努力在我面装作淡定的时候,我心里却一点恨意都没有了。甚至说,对养父母没有任何的感觉。阿信可怜,我便带着他照顾他几年,也算是对得起我们姐弟一场的情分。”

    恒觉叹气道:“你倒是大度,若不是他的父母为了给他治病卖了你,你又怎么会遭受那么多苦难!”若不是那狠心的养父母,她又怎会误入影宗,受尽折磨,硬生生让邱林和夜君洺折断了她向往自由的羽翼。

    贺兰明苦笑道:“我知道,可这不是阿信的错。三哥,以后我们会生活在一起,你会了解阿信,他胆子小从小又体弱多病。你也看到了,他行动不便所以内心更怕别人对他有异样的目光。三哥,这样的我们应该更加懂得彼此才对。我希望咱们三个可以相互依靠相互依赖。”

    恒觉看着贺兰明,忽然重新握住她拿着酒杯的手,正色道:“我懂你的意思,可你要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替代小虎的位置!”那种眼神是贺兰明从未见过的严厉和决绝。

    贺兰明不禁反握住恒觉的手道:“我从未认为小虎的位置可以被替代,我只希望你们能和平相处。”

    恒觉松开贺兰明的手,看了一眼一旁睡的正熟的贺兰信道:“你放心,他既是你的弟弟,我自然会好好待他。”

    这样的谈话让贺兰明心中极为不舒服,可她却又无可奈何,小虎的死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若是再说只能让久别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尴尬和沉默。

    贺兰明满心想着,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彼此了解之后,双方定然会接纳彼此,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只是太多的事不是她一人便能掌控得了。

    曹文远这一次大获全胜,又用了三日将所有土匪审问,搜获财物共计八十万两,按照云川府衙记录在册的名录,将能寻的到的物归原主,寻不到主的便充作了军饷,其余的善后便交给了云川知府张守严。曹文远也做好了最后的收尾,不日便要北上津梁会师,以解伤寒关燃眉之急。

    贺兰明原本以为这样的事情只怕要上报朝廷,不想曹文远说收到了宣阳王的密信,说是既然已经剿了匪,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闹大的好,且伤寒关外战事吃紧这些钱要即刻充作军饷购买兵器和军粮,之后夜君泽自会写了奏折递去鄞州,解释这一切。

    既然有人替他们顶着,底下的人便也都有恃无恐。

    当日喝完酒恒觉便回了军营,之后便也一直留在军营中等着与大军一同回津梁。贺兰明原本以为恒觉是宣阳王府的府兵,之后才知晓他其实隶属曹正统领的边军骠骑营,因为剿匪之事在津梁并未声张,这才扮作府兵掩人耳目前来相助。而夜君泽的府兵早已被朝廷裁剪,所剩无几。

    夜君泽怎么说也是一方镇守边关的王爷,手底下府兵还不到三千,想也知道夜君洺定然从中做了不少努力。

    贺兰明收拾好行囊北上的前一夜,龙凝儿站在她屋里抿着唇神思略显忧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贺兰明实在看不下去,便道:“凝儿,明日一早我便要随三哥去津梁,以后咱们再相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若是现在不说,可别后悔啊。”

    龙凝儿想了想,走到贺兰明床边坐定,道:“我总觉着你这一去路途难料。其实你随我回了硕阳,待边疆战事了结,裴衡他自会来找你,总好过你们都在边关啊。”

    贺兰明笑着来到龙凝儿身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想,可我答应了三哥,就不会再离开他。”

    龙凝儿叹了口气,道:“明儿,有些事我也是才知道,有关你三哥的,你还听听的为好。”

    龙凝儿说了许多,贺兰明只觉得那些话都像是一口钟敲的她脑袋里嗡嗡作响,直到最后龙凝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他是你三哥,可是有些时候你也要记得他曾经还是影宗杀手的事实。他与你不同,你对敌人从不手软,但对俘虏或者已经求饶的人还保有人性,可他却只余你这一点了。”

    龙凝儿望着贺兰明抿唇犹豫一阵,继而道:“明儿,裴衡出手狠看来是在边军中出了名的,这是他的优势更是他的劣势。你若是能规劝得住,他的将来还可期,若是你规劝不住任由他如此,只怕以夜君泽和曹正的性子不一定能容他长久,尤其是以后他若位高权重,只怕不是一件好事。”

    贺兰明脑中纷乱,可他们的经历的那些过往是谁造成的?他们原本也是单纯无邪的孩童,是谁将他们一步步推向深渊变成了杀人的机器,没有了情感没有了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他们在别人眼中是怪物,是令人鄙夷无法靠近的另类,甚至连抬起头仰望阳光自由呼吸的权力都没有。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下无尽的黑暗与暴虐。久而久之,他自会认为只有用同样的方式和方法才能达到目的。

    龙凝儿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骗自己,只要她去打听也一定能知道一二。龙凝儿分析的通透,她又怎会没有担忧。只是没想过三哥的心理已经糟糕的这种地步,自虐加虐囚,手段残忍不亚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场虐囚事件。她突然就想起了前一世里那些从战场上归国的某国士兵,那种叫做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心理疾病原来不论在什么时空都会发生。只不过她曾经所处的世界科学给了它一个名称,让世人都理解了遭受创伤后那些许多异于常人的行为。

    原来,三哥来战场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可以换种方式继续着曾经影宗的生活。当杀人有了正当的借口,他只会沦陷在这恶性循环里,折磨自己,伤害他人。她不禁心中酸涩,更加痛恨起影宗和夜君洺带给他们的一切。那些折磨她的噩梦,让她几乎无法完整的睡一个整觉,每个深夜她都会因为那些梦境被惊醒。但对于她来说只是可怕的梦境,却真真实实上演在恒觉的生活里,成了他的一部分。而始作俑者,却依旧高高在上,算计着他们的利益得失。

    这,不公平!

    那一夜,她望着床顶一夜未眠,她做不到如专业心理大夫一般疏导恒觉的情绪和行为,那么她能做的只有陪着他,让他不要再迷失自己,用错误的方式排解心中的苦闷压抑。她想,她一定能做得好。

    第二日一早,贺兰明和贺兰信终是与相伴两年的龙凝儿及几名随行的镖师辞行,加入了北上的队伍。

    龙凝儿一直将他们送到云川以北五里外才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去的贺兰明夜蓝色的背影道:“明儿,你我这一世身为女子,有着太多掣肘,只愿彼此能不被世俗所牵累,都能有个好归宿和结局。”语落,龙凝儿身旁多了一抹魁梧的身影,轻声唤道:“人走远了,凝儿,我送你回硕阳。”

    龙凝儿回眸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子,目光潋滟,嘴角泛起了笑意微微点头,牵起对方的手,相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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