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带贺兰明来的是一处连着芙蓉斋北墙的小院。小院本是一处独立的院落,被人为砸穿了相互连接的高墙,方便出入。
四方的小院被打扫的干净,贺兰明环顾四周,见陈妈指着北边的屋子道:“你住这里。”正说着却听外间有人叫喊着,说门口来了客人让陈妈去接待。
陈妈闻声只好叮嘱贺兰明自己进去,自己则匆忙赶去了前院。
贺兰明独自站在院中,微风轻抚过她滚烫的脸颊,稍事缓解了面部的痛感,她便抬脚走向了陈妈指给自己的屋子。
就在此时门被人猛地从里打开,门中立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儿,肤色白皙面容清秀,一双凤眼如水波般熠熠生彩,身上青蓝色布衫虽然老旧却干净整洁。一双眼睛此刻放在贺兰明身上,打量着审视着戒备着。
贺兰明目光淡然的望着对方不说话,她的脸颊很痛,痛到张嘴都觉得费力。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符合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男孩儿的目光便渐渐落在贺兰明脸上那清晰的指印上,瞬间他的眸中浮上了怜悯之色,用温和的语气道:“先进来吧。”说罢自己转身先进了屋,贺兰明连忙跟了上去。
屋子里都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童,有的甚至也就五六岁年纪。他们三三两两蜷缩在房中,好奇的盯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儿。
贺兰明经过邱林这一路的折磨早已对这样的目光没有了任何感觉,不过匆匆几眼她便发现了关键。这里的女孩儿几乎都是眉清目秀,不过才八九岁年纪已初显姿色,而男孩们则是各个目光警惕灵敏,与之前她在人牙子那座小院里见到的木讷愚钝的孩童完全不同。
方才的男孩儿见她无语,便来到她身前自报家门道:“我叫方奕,你叫什么名字?”
贺兰明小声道:“贺兰明。”
方奕了然道:“你随便找个地方睡吧,你应该是最后一个。”
贺兰明疑惑,“最后一个?”
方奕身后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圆脸男孩儿,眼睛却大的出奇,此时也上前来,笑嘻嘻的冲着贺兰明道:“你数数,加上你这房子里是不是四十个人。”
贺兰明顿觉奇怪,方奕和男孩儿互看了一眼,男孩儿道:“我叫刘小虎,之前一直住在金州的荣济堂,排行老五,所以大家都叫我刘老五,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小妹妹,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贺兰明心头飘过许多她路过的城池,但最终她却说出了“平南镇”三个字,那是她与父母弟弟分别地方,是她命运的拐点,她要永远记得曾经在那座小镇里发生的一切。时刻提醒自己要逃离这里的一切。
方奕和刘小虎茫然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镇子,贺兰明只好指着西南方向道:“就是那边。”
刘小虎是自来熟,热情的替贺兰明找了块儿干净的地方让她席地而坐,这才道:“那边有好多镇子,你光说地名也不顶用,不过咱们这里基本都是孤儿来着,所以以后大家都互相照顾着。”
“孤儿?”贺兰明更加疑惑,为什么全是孤儿?
方奕也走到她身前坐下道:“我们有些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有些是从善堂里买来的,就像小虎,他就是从荣济堂里买来的孩子。你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父母怎么死的?还是说从哪座善堂里来的?”
贺兰明心下苦笑,只是简单解释道:“弟弟看病需要一大笔银子,所以我把自己卖了。”
方奕和刘小虎对看一眼,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加上她脸上的掌痕,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于是二人忙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
贺兰明见方奕和刘小虎自顾自的聊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的开始环视四周,不久便落在不远处一个瘦小的女孩儿身上。小女孩儿睡在贺兰明对面床角下一方破旧的地毯上,七八月的天气她却在瑟瑟发抖脸色惨白,临近床榻上几个女孩儿正在抢夺一个被撕的稀烂的布娃娃碎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那女孩儿的死活。
那些女孩儿摔下床时还会不小心踩在小女孩儿的手或者脚上,几次三番可小女孩儿却是一声都叫不出,只是将小手攒成了拳头把指甲护在手心默默地流着泪。
贺兰明观察着女孩儿的表情,忽的想起贺兰信那张带着病痛却依旧洋溢笑容的脸庞,再也坐不住起身来到女孩儿身边查探,她伸手在额头试探,果然滚烫,于是忙回头冲着方奕和刘小虎道:“她在发烧,有没有人可以带她去治病?”
方奕摇头道:“这里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她死了,还会有人补上她的位置。”
贺兰明震惊扶起地上的小女孩儿,将她背在背上作势要出门。她已看过了那么多的死亡,再也不愿意任何一个人因为她的冷漠或置之不理而死去。
刘小虎和方奕忙上前阻拦,惊道:“你要干什么?”
贺兰明表情依旧没有太多变化,但语气却已带上几分生气,“她死了,你们良心能安?”
刘小虎听罢动容挪开了脚步,方奕却不退让,转而问道:“你想怎么做?”
贺兰明见方奕眼中试探的目光,放缓了语气道:“我要带她去找陈妈。”
方奕和刘小虎对看一眼,挥了挥手,围着贺兰明的小孩儿们这才退开。贺兰明心下了然,方奕和刘小虎是这里的孩子王。
刘小虎想了想道:“往日里我们也会问她要一点药给小兰吃,可是小兰的病情反反复复的那点药根本不够使,我们也求过陈妈几回可是她并不关心小兰死活。”
方奕问贺兰明道:“你可有别的方法?”
贺兰明摇头沉默下来,看着周围的孩子好奇疑惑的眼神心情复杂,按照邱林的行为来判断,他们会被送去哪里还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贺兰明看着方奕单纯的目光,问道:“你可知他们找我们四十个孩子是要做什么?”
方奕耸了耸肩,避开贺兰明灼灼目光道:“不知道,估计是什么秦楼楚馆里要招伶人学徒。”
方奕如此苍白的解释反而让贺兰明对他们的未来更加担忧,她看了一圈周围盯着她的孩子,眼神一转有了办法,冲着方奕和刘小虎道:“不论如何救人要紧。”
午时,陈妈带着两个厨子拎着三个木桶来到小院,见贺兰明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用块石头打磨着一节细小的竹枝,不时的还在自己的指腹上试着锋利度。眼神认真的犹如一个刽子手,在临行前擦拭着自己手中的断头刀是否可以一刀砍下对方的头颅。
贺兰明这样的行为,让陈妈心头一颤,走上前道:“贺兰明,你要做什么?”
贺兰明将竹枝攥在手中,神色坚定的冲着陈妈道:“杀人。”
陈妈吃惊,“你胡说什么!?”
贺兰明用竹枝指了指房中躺在方奕怀里的小兰道:“我看她病的不轻,你们给她吃了药也不见好,不如今日我就杀了她,让她死得痛快些,免得再承受病痛的折磨。”
说着,贺兰明起身便向小兰走去,陈妈见贺兰明动作不似有假,一把夺过她手中竹枝,拦住贺兰明道:“她死了,我怎么交差!”
贺兰明故作疑惑,望向陈妈道:“交差?陈妈,我听闻你连药都不舍得给她吃,不是摆明了让她死吗?”
陈妈被说中心事一时无语,贺兰明此刻眼神像极了邱林,那种嗜血般的阴狠在她眸中隐隐浮现,像是一个被孕育在雏形里的魔鬼,让她心底顿生寒意。
贺兰明见陈妈不肯说话,便知她学邱林的样子果然凑效,于是道:“陈妈,如果我没猜错,对方要的是四十个孩子。如今这丫头病了,你将这样的人交上去,若是她病好了也就罢了,若是死了,难道他们不会怨你知情不报?届时主上会如何对你我自然不知,可是不论哪种结果,您都不会好过。还有,短时间内您能找到合眼缘又让上头满意的人吗?”
陈妈被贺兰明当头棒喝,心头猛然一怔,她说的一点都没错,这样的人交上去,主子轻则痛骂,重则……她本以为小兰不过是普通伤风,如今看来确是自己耽误了她病情,她不敢再往下想,以主子的性子她就算不死只怕这芙蓉斋也容不下她了。
陈妈想到这里后心一阵发凉,面露怯色指着方奕道:“你带她来我房间,剩下的人去吃饭别在这里凑热闹。”随后竟是不敢再看贺兰明一眼。
方奕兴奋的抱起小兰目光却望向一旁的贺兰明,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后便跟着陈妈离开了小院。剩下的孩子,则听话的拿着自己的碗排成两队等着厨子放饭。
贺兰明看着周遭孩子们手里的小碗,一个人缓缓在坐在门槛上,她此刻并没有什么胃口,于是便将目光放空盯着不远处的柱子发呆,突然离开邱林高压式的掌控,她此刻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心中不由苦笑,原来一个人的习惯可以这么快就被养成。
就在她发愣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碗热腾腾的菜粥。
她抬头望去,对上的是刘小虎笑眯眯的圆脸,一对深深的酒窝衬的他憨实可爱,“给你,先吃我这一碗。”
贺兰明看了看排队打饭的孩子们,犹豫道:“我吃了,你怎么办?”
刘小虎笑着又将碗向她面前递了递,“那就看你的速度了,如果吃的快说不定我还能赶上再去打一碗。”
贺兰明一听忙接过碗咕嘟咕嘟将米汤喝完,把空碗还给了刘小虎,擦着嘴道:“好了,我饱了,你赶紧去排队。”
刘小虎望着自己手中的空碗,又望了望贺兰明道:“你这姑娘有点意思,我今年十一岁,你多大?”
“十岁。”
刘小虎挠了挠脑袋傻笑,“你倒是挺有办法的,一出手就让陈妈给小兰治了病,等方奕回来了,咱们几个义结金兰怎么样?”
贺兰明微笑着答应,“好。”
那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刘小虎的这句提议,她的人生路上从此多了同伴与依靠,也多了那么多的牵绊与诀别。
铜雀馆,久负盛名的烟花之地,金州的销金窟。但凡有一点钱的,都愿意来这里享受最佳的园林景致和身段婀娜的大启美女。就连池中圈养的锦鲤价格,也抵得上金州一座普通的四合院。
邱林立于铜雀馆烟月阁中深入湖心的凉亭,望着亭下聚在一起等着自己投喂的鱼儿,神色严肃听着陈妈禀报今日芙蓉斋发生的状况。
亭中微风袭袭,细薄的纱帘随风摆动,犹如女子温软的腰身尽显妩媚。
邱林听完皱起眉头,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贺兰明的性子,他本以为这丫头经历过平南镇和玄空门的一场杀戮早已磨平了一半心性,只要之后加以引导一定可以成为他的助力。可如今看来贺兰明不过是在示弱伪装,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估计连她一半的棱角都未触及到。
既如此,他就算再欣赏她处变不惊的性子,也不能给自己留这个隐患,于是道:“杀了吧。”
陈妈心头一惊,可也知道邱林的做法才能永绝后患,于是领命正要离开,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在经历被父亲贩卖,玄空门之变,还可以有沉着应对陈妈的质问,我倒是有些感兴趣,邱林,你说呢?”
纱帘外,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廊桥上望着他们,邱林忙跪身行礼道:“见过宗主。”
男子走近几步却并不入凉亭,而是站在凉亭外的廊桥上看着夜色下的池塘,池水映着烟月阁的灯火显得柔和而静美,“听说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越过战枫,一人挑了玄空门九十八条人命,看来曾经是本宗主小看你了,邱管事。”
最后三个字,对方着字力道最重,像是一种警告。
邱林忙起身来到男子身边,男子身形与他一般高大,甚至还要比他高上几分,宽阔的肩膀恰如其分的将一身玄色长袍撑的熨帖,但眼中露出的阴柔冷漠却让邱林望而却步,站在距离男子一米远的地方道:“宗主明鉴,玄空门背叛韩家,属下不过是去了结一桩旧怨。”
男子冷笑,道:“韩林,我提醒你。韩府已灭,若是你再念念不忘,这影宗也容不下你。”
邱林目光一凛,微微低头,道:“属下知错。”
男子这才满意道:“至于那丫头,杀了确实有点可惜,听楠语来传话说倒是心思沉稳的,是你对她太过严苛了而已。如今我影宗正是培植势力之际,还是惜才点的好。”
邱林神色复杂道:“贺兰明如今不过十岁已经懂得这般隐藏自己,本以为南滇之行能让她收敛了性子,没想到不过是在伪装,若是不能短时间磨平她的棱角,只怕……”邱林之后的话没有继续,若是因为贺兰明一人搅乱了这一碗水,到那时他们这么多年的蛰伏便都会付之一炬。
“哦?如果我们不送她来铜雀馆呢?”
邱林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男子将攥在手中的鱼食全撒进池中,拍了拍手掌上粘着的碎屑,转身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既然要磨,之前你怎么磨的别人,就怎么磨她。这群孩子都像是野马,要驯服就得找对路子。邱林,既然她这么会伪装自己,那么我倒想看看同样的三种选择,她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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