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驮货的平头驴车悄悄从孙家药铺的后院驶了出来,车辕上坐了个体态纤瘦的小娘子,怀抱药袋、伶俐带笑。

    “慢行,慢行……”掌柜的跟在后头,拱手作揖。

    “以后好好做人,老实点。”辛夷睥视过去,哼声:“但有下次,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是是是,一定改,一定改。”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笑应,内心却痛得滴血。

    这小祖宗来一趟不打紧,他不仅奉上了几袋药材,还搭上了一头驴、一辆驴车,分文未取,这叫什么事?

    掌柜的送瘟神一般将她送到门口。

    辛夷摆摆手,“回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改日还来?掌柜的啊一声,张着合不拢的嘴巴僵在原地,控制不住脸颊肌肉的猛烈抽搐……

    ……

    “哼!又不老实。”对街酒家里,傅九衢懒坐二楼窗边的软榻上,眼波望着那辆驴车行走在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蔡祁顺着他的视线探出脖子,只看到一个娇小的侧影。

    他啧声戏谑,“俏肩如削,细腰若柳,皂衣罗裙,鬟无点翠……啧啧,九爷是山珍海味不要,好上一口清粥小菜了?”

    这些诨话,也就蔡祁敢说。

    蔡祁是清源郡开国侯的小儿子,打小就混,他和傅九衢、张巡同一年参加的武举,分列三甲,算是知交。而且,蔡祁和傅九衢同在皇城司任职,两家又沾点亲故。

    因此,蔡祁在傅九衢面前说话常常没有分寸,嬉皮笑脸惯了,傅九衢听罢也没什么反应,只轻慢地哼笑。

    “邸报的事,子晋怎么看?”

    “进奏院那几个家伙,该挨板子了!”

    张巡的死传得沸沸扬扬,蔡祁自然也听了不少的议论。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弄得流言蜚语混杂京城。可怜了行远兄……殉职昆仑关,还要遭受那些庸夫的羞辱……”

    蔡祁说到这里,突地叹息,“不过,要怪也怪他家那个丑妻,要不是为了避她,行远兄又怎会死得那么凄惨?”

    “抓了吧。”

    轻飘的嗓音传入耳朵,像隔着一层汴水的雾。

    蔡祁又是一愣,尬笑道:“人长得丑了些,纠缠自家夫婿,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罪名。这样就去抓人,似乎……不太妥当?”

    傅九衢修长的指节捏紧青瓷盏,眯眼看他。

    “脑子被贼偷了?”

    蔡祁愣了愣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朗声笑开。

    “你是要抓进奏院的监官?这个好办。九爷你说,解职查办还是入狱审讯?或者,干干净净地宰杀了事?”

    傅九衢轻拢大氅起身,“我见不得血腥。”

    蔡祁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跟着站起来,“明白明白,我们九爷宅心仁厚,温和良善……你放心,我会叮嘱弟兄们,动作干净点,别脏了九爷的手,诶……我说你上哪儿去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傅九衢头也没回。

    “重楼……等等我。”

    蔡祁呦呦两声,一把抓过桌上的长剑跟了上去。

    ……

    阴沉沉的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汁,低压黯淡。

    快要下雨了。

    辛夷不急着回村,驾着驴车走得很慢,一双眼左右四顾,都不太够用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马行街背靠五丈河,是汴京城的繁华地带。每年十月是枯水期,官府要封闭河道,清理淤塞,漕运便停了,来往运货的畜驮和挑夫更是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热闹非凡——

    这是大宋汴京游呀。

    辛夷徜徉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心思飘得老远。

    突地,车轮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啸声。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马车仿佛撞在了坚硬的障碍物上,辛夷的身体被高高抛起,脑袋撞在车棚上,眼冒金星。

    驴车震动了几下。

    辛夷护住药材,跳下去查看……

    不知打哪儿滚过来的青石,恰好砸中驴车的轮子。

    “啊——呃——啊——呃——”

    驴子长嘶一声,突然往前疾奔。

    耳边风声掠过。

    辛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周飞快掠过的面孔,陌生的,模糊、恍惚,好似有那么一双带着浓烈杀气的眼在盯着她。

    一个转瞬,即消失不见……

    辛夷头皮发麻。

    是谁故意冲撞驴车想害她吗?

    “驭!驭!”

    辛夷来不及思考,拉拽着乱跑的驴子。

    这个时代驾车不用驾照,辛夷寻思那驴啊马啊都是有灵性的动物,自会懂得交通规则,哪晓得这驴子受了惊吓,跟她耍起了脾气,尥蹶子撒起疯来,一连冲撞了炊饼摊、杂食摊,还把卖糖葫芦的大爷吓得丢了草木棍,长声尖叫……

    辛夷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孙家药铺的掌柜可以讹诈,这些小摊小贩可乱来不得。

    “大家不要着急,我赔,我都赔。”

    辛夷一边捡糖葫芦架子,一边安定人心。

    一双玄青色革靴在她眼前停下,不偏不倚踩在一个糖葫芦上。血红的糖浆爆开,在精致干净的靴子底下辗转,画面极有冲突感……

    辛夷抬头,与傅九衢视线对个正着。

    傅九衢一身白袍狐氅,散发着雍容和贵气,眼底流动的光芒在天光下晦暗难辨。

    安静。

    怪异。

    四目相对。

    “咳!”

    每次狼狈的时候就碰到傅九衢,辛夷不知该如何说自己这运气。她直起腰来,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小叔你来得正好。”

    蔡祁和傅九衢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

    辛夷不以为然,自来熟地一把抓住傅九衢的胳膊,朝围拢上来讨要说法的人群微微一笑。

    “有我小叔在,大家不怕我没钱赔了吧?”

    蔡祁:……

    孙怀:……

    众随从:……

    傅九衢雪白的袖子被糖浆生生黏出了指印,那昂贵的布料在辛夷的手心里慢慢褶皱起来,露出一截有力而坚实的肌肤。红的,白的,颜色交杂。

    傅九衢瞳仁微缩,薄唇弯起一抹弧度,悄悄抽手……

    一次,没成。

    两次,仍没成。

    傅九衢眼底露出一抹惊异。

    他熟知勾栏风月,和女子虽无接触,却常被女子主动纠缠,知道各种各样勾搭人的手段,原以为辛夷亦是如此。哪料,她竟是动真格的,那力气使得像是要捏碎他……

    傅九衢风度不减,反手将人扣住。

    女子纤细的手腕在傅九衢的指间不盈一握,却怎么也拉不开,那爪子像是融在了他身上似的,笃定而从容地攀上来,紧紧的。

    两人暗自用力,眼底电流嗞嗞碰撞。

    辛夷黏黏糊糊地笑,慢慢地收拢,指节划过他的皮肤,与他勾缠,傅九衢身上的温度凉涔涔地传递过来,顺着指缝钻入心尖。

    她颤一下。

    这人的身子这么冷?

    傅九衢将她交缠的手压下。

    “松开。”

    辛夷低声,“借点钱。”

    傅九衢没有应声,视线落在胳膊那只细白的手指上,冷淡地舔一下牙床,发出一道低低的凉笑。

    “谁给你的胆子?”

    “没有啊,我胆小。”

    近似小猫般低低的回应带着轻浅的笑,像是笃定他不会在大街上翻脸,无比从容地握着他,在外人看来他俩便是极为亲厚的关系。

    别出心裁的勾引。

    傅九衢目光冷冷地定在辛夷的脸上。

    “再不松手,就地斩杀!”

    这样的角度,辛夷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阴晴不定,似出没地狱的拘魂无常,令人不寒而栗,可与方才驴子受惊时辛夷感受到的那一抹杀气,又截然不同。

    傅九衢只是厌恶她而已。

    那个人,却似要杀人饮血——

    辛夷抬头朝他眨个眼。

    “郡王不会杀我的。”

    ------题外话------

    傅九衢: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想勾引我,换着花样,想方设法地勾。

    辛夷:大反派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勾引他会要小命,那么利用他戏耍他玩耍他应该会活得很好吧?

    傅九衢:孙怀,爷的意大利炮呢?

    辛夷(退避三舍):不了不了,拿炮就不必了,我又不缺pao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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