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利回到超市门前,却见现场多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老人满脸堆笑,正在跟中年光头男子小声说着话。
中年光头男说:“叔,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关键这是我兄弟的事,是我的咋都好说。”
老人说:“你兄弟是咱村人吧?是这,我给村长打个电话,让他给你兄弟说一下,不信我这老脸一分钱都不值。”老人边说边掏出手机。
听了老人这话,另一个青年纹身男子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说:“这样吧,看你的面子上,让他们再给一千块钱算了,这事就过了,以后我们再不会找他麻烦了。”
正在摆弄手机的老人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又干笑了两声,然后就拉着超市老板进了超市。过了几分钟,王文利看见老人手里拿着一沓钱出来,问道:“钱给谁?”
中年男子指着年轻男子说:“给我们老大。″
青年男子接过钱,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在兄弟们的簇拥下,威武如凯旋归来的战士,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扬长而去。周围人见了,无不侧目,感叹。
现在,剩下的就是王文利和超市老板的事了。
老板出于权宜之计,虽然事先垫付了全部的“赔偿款″,但有王文利的三轮车在他手中,他也不用怕。
俩人再次讨论责任的问题。王文利看事到这一步,就主动提出,他愿承担五百块钱的连带责任。超市老板说自己也只承担五百块钱。俩人争吵了半天,都没人愿意出剩下的五百块钱。
这时,刚才说事的老人一一超市老板的房东发话了:“好人坏人我当到底算了,这么多人都在看,我也不偏谁不向谁,现在就是五百块钱的事了,你俩一人二百五就完了。都是生意人,忙忙的,有时间在这耗,还不如赶紧把这事一了结,想法多挣钱弥补损失……”
俩人听了这话,似乎都有所触动,但还免不了一阵子推诿扯皮。终究,他们还是愿意按老人说的办法解决问题。王文利给了老板七百五十块钱,老板儿子这才给他开了锁。双方自然再无合作的意愿了,都埋怨被对方害惨了。
王文利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后悔自己不该轻信别人的话,他甚至为自己失策而感到羞耻。一个月后,郁积在他心中的很多负面情绪都无法得到宣泄。
一天晚上,去厂里拉完货后,他来到彦民的住所,跟他聊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为了安慰王文利,陈彦民给他讲了自己以前遇到的一件倒霉事,他说:
“有天早上,我大约九点多来到一个小区楼下的超市,真是巧了,正好就碰上一位女顾客在"维权"。女子刚才买了一个面包,出门没走多远,发现面包日期今天刚好过期,问题是她已经咬了一口,她怕把自己吃出毛病来,因此要讨个说法。卖货的年轻女孩也是个诚实人,说怪自己还没来得及检查,愿意给她一赔十。女人说不同意,也不说要多钱,只说她的健康不是用钱衡量的。我一看面包日期,按标准时间算,是昨晚十二点到期。如果我早来一两个小时,及时回收,也就没啥事。因此,我就说了句‘也就过期了几个小时咋这么较真’的话。就为这句话,女人足足给我讲了二十分钟的大道理。我让她去医院检查,有问题的话,到时拿珍断证明找我们。女人说她没时间,又扯上误工费之类的问题。纠缠了半天,最后结果是,她到旁边的药店买了几盒消炎药,花了七十多块钱,我买了单。你猜她买的啥药?除了两盒左氧氟沙星,竟然还有两盒妇炎宁。”
王文利说:“炎症挺大的么。你幸运,女人没给你看她身上的红斑点。”
彦民说:“她有红斑点也不会给我看,她可是有身份的人,在大公司上班。”
王文利叹了口气说:“刚开始干这个活,我还当自己是干销售的,很体面的工作。现在,我觉得咱们连搬运工都不如一一起码他们不受那么多窝囊气。”。
"上门生意本来就难做,最关键的是咱们产品牌子不亮。”彦民说。
"有一个客户当我面说,你挣我的钱就得看我的脸色。没错,咱是挣了他的钱,可他又挣了谁的钱?”王文利的声音略带一丝无奈和愤怒。
“稍有点素质的人,心里有这活都不会这么赤裸裸地明说。”彦民凝视着墙壁上一处暗影说。
王文利点了一根烟,边吞云吐雾边说:“我这人本来脾气不好,送了两年货,现在连性子都磨得没棱没角了。想要面子和尊严,只能被淘汰掉。”
“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就这芝麻大一点生意,以体力活为主,却是江湖套路:有人要你给他送礼,有人要吃回扣,有人要货架费;最奇葩的是,一个南方的超市老板,竟然要我押一千块钱作为产品质量保证金。我当时就问他,说我交了保证金,如果你跑路了咋办?”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客户晚上十一点或者凌晨五六点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送货。你猜他们说啥?说你就是干这个工作的,有钱还不挣?在他们眼里,好像我们就是金钱的奴隶一样,只要一点小钱,我们就得随时随地恭候它的差使。”
“我也遇到过这种人。一次晚上九点多,下着雨,有个客户打电话问我能送货不?我说送不了。他说我吃不了苦。我说我像你一样坐在那里光收钱,也会这么说。”
“当然,话说回来,这种人毕竟是极少的。但是,那种打完电话,想着你一会儿就会给他送货的人特别多。他们不知道你一天要送几十家货才有钱可挣,却以为就送他一家,可以随叫随到。”
“都是成年人,社会常识哪能不知道?关键他们眼里没别人,心里只有自己。”
“特别是现在的年轻老板,规矩特别多:有的只要早上第一时间给他送货,有的要在‘买东西人少时‘送货。”
“有些老板几十岁的人了,也许就是过苦日子过来的,可是保质期十天的面包,过了三天他就想让你给退,说反正厂里又管退货的——难道说他们不知道做面包要摊成本吗?”
一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近两个小时。在他们印象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谈得投机过。以前,俩人都在对方面前装出一副“销售能手″的形象,没人愿意把自己工作中无奈、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现在,他们似乎都把对方视作倾诉的对象了。
“那些保安也不好打交道。这些年我对他们的观察研究都能写一本小说了,可惜这些年都丢掉了这个爱好……保安手中的权力虽不大,但他们非常看重这点权力,并且还能把它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凡有十个保安,两个是我们心中期待的应有的样子,剩下的八个,不是善于以权谋私就是喜欢耍‘官威’。”彦民似乎心里有很多感慨。
王文利说:“你说对了,这些哈怂保安有两种,一个就是刁难你要点好处的,另外就是那种爱扎个势的,吆五喝六的。”
“贪小便宜要个面包吃都是常事;还有人让我给他捎着买烟买水,甚至还有人向我借钱。有人不占你啥便宜,但对你说话的口气,像警察对犯人。”彦民说。
“那种喜欢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的人,一般都衣着干净,像城里人,只要你满足了他的存在感,来回打声招呼,自己动手关门开门,也就没啥事。而那种贪占小便宜的人,多半跟我们一样,衣着邋遢,像农村人,如果你敢连着两次不给他吃面包,下次绝对不让你进门,还给你说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知道,他会说今天公司领导要来检查。国人不知从啥时起就已养成了一种固定的思惟习惯——只要说检查二字,那仿佛古人听见“圣旨到”一样,工作生活的一切常态都必须打破,甚至要颠倒过来;假若他们有能力控制,一定是风不许吹,鸟不准飞,连天上的星辰都得退避三舍。”
“还有一些小区和村子进门是要收费的,打着现代文明管理的幌子,行的是古代占山为王的草寇的勾当。”
“关键态度还很恶劣,吼着跟我们说话,对开小轿车的人却眉开眼笑,点头哈腰。"
“记得有位女作家说过,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才能看清世态人情的真相。你跟那些身在高处的人说这些,他们可能不会相信,说世间就没有这等事,是咱们心理阴暗……”彦民最后说。
王文利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送货这个事对我们来说,其实还是个好事一一你干啥工作有这么好的收入呢?“
俩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是的,除此之外,他们又能干什么呢?一个月收入四五千块钱,在西京都赶上白领了,还想怎样?生活总有所得有所失,对他们来说,物质和生存第一,要谈精神层面的追求,那就好比流浪汉想跟女星闹绯闻一样。
历经赔钱事件产生的一番心理波动之后,随看时间的流逝,王文利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热情与自信。而陈彦民一直过着平淡如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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