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庭很多年没见到过抽这种自制烟卷的了。把报纸或书本裁成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放上烟丝,卷成长锥形,用口水把开口处粘合起来,就成了一支diy烟卷。
由于这种没有过滤嘴的烟卷特别的呛人,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烟枪,一般人都不敢抽。这些年来经济发展了,更难看到抽这种烟卷的人了。
三伯把林正志递给他的那支烟放回了烟盒,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表面沾满了汗水。三伯用粗糙的手擦净了表面的水渍,再打开。
塑料袋里装着一些烟丝和一叠裁剪整齐的小纸片。小纸片是用报纸裁剪成的,魏庭能清晰地看到纸片上印有推进农村改革,农民持续增收之类的字样。
三伯把烟盒装入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扎好放入了裤兜。这种燥热的天气汗水多,包装不牢靠的话,袋子里的烟丝和纸片很容易被汗水浸湿。
三伯不紧不慢的一番操作,谨小慎微的模样像一个正在画糖画的手艺人,
林正志三人就像是等着糖画出炉的小学生,头顶着太阳静静地看着他。
“三伯,等下上家里吃饭。”见三伯装好了袋子,林正志热情邀请道。
“不了。不得空哩。上回你爹送我的猪崽,我喂着的,现在快有一百斤了。忙完了还要回去喂猪呢。快过年了,要多喂点。到时我让你爹叫你,到家来吃年猪肉啊。嗯……”
三伯看了看面生的魏庭和魏雷大,热心地招呼道。“你们两个到时和正志一起来啊,用菜喂大的,肉香呢。”
“哦哦,这个是我幺妹的男朋友,叫魏庭。今天上家里来认亲。这个是他大哥。”林正志赶忙介绍起身边魏庭和魏雷大。
“啊?!好啊。好啊。你是林丽家的啊?”听完介绍,三伯和蔼地问起魏庭。
魏庭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还没打开包装的香烟,塞到三伯的手里。“三伯好!嗯,是的,是的,我叫魏庭,是林丽的男朋友。”
三伯把烟当成了认亲的礼物,也没客气,开心地拿在手里晃了晃。“嗯,不错,一表人才。每次见到大娘都要说起林丽的婚事,现在好了,终于有眉目了。她也该放心喽。林丽是个好娃啊。每次见我都要给我好多好吃的,都要装一大包。”三伯说着,用手比划出所谓的一大包到底有多大。“这下好了,有个好婆家。我们就放心了。放心了啊。”
魏庭知道三伯口中的大娘指的是林若依的奶奶。在农村,一个女孩子受关注的程度和她孝顺老人的态度是分不开的。林若依的婚事自然成了老人们嘴里反复念叨的话题。
“三伯和我们一起到家里吃饭呗。等下就好了,要不了多久时间。”魏庭也顺杆子当了回主人,主动邀请三伯上家吃饭去。
“不了,今天不得空啊。以后再说了,那你们什么时候办结婚酒啊?办酒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叫我哦。”三伯说着,拉起林正志的手叮嘱道。“你记得叫我。一定要记得!我还欠着丽丽好大的人情呢。”
“嗯嗯。好的。一定叫您。”林正志顺势握住了三伯的手使劲摇了摇。
“好,好。一定记得啊。饭我就不吃了,等到杀年猪啊,你们都来哦。你,魏……”三伯指着魏庭,忘了名字了。
“魏庭,魏庭。”魏庭赶紧上前一步补充道。
“嗯嗯,魏庭。记得要来啊,带丽丽一起。”三伯说着,转头看了魏雷大一眼,“还有你,年轻人,你也来。”
三伯说完,把魏庭给的烟塞到了另一边裤兜,作势要起身。林正志瞅着这个空隙,从钱包里迅速扯出一张百元纸币,塞到三伯的手里。
见林正志要给钱,三伯身子往后一仰,握紧着拳头,大声拒绝道。“不要呢,不……不要呢。上回你都给过了。”
挣扎了几个回合,林正志见手里塞不进去,就直接从三伯背心的领口处塞了进去。见林正志给钱,魏庭也摸出了一百块,跟着林正志一道塞入了三叔的背心里。
三伯嘴里叫嚷着,站起身拼命地抖着衣服,还是不见钱掉出来。身上汗水太多,钱都沾在肉上了。
林正志把草帽往三伯的头上一放,回身扯了一把魏庭。“快走!”
三人迅速转身,跳回了大路上,招呼着站在路边的一群年轻人快步地往学校方向走回去。
三伯在原地一边跳着,一边使劲地抖衣服,嘴里大声叫喊道。“正志!正志!你等下……等下,正志!”
拐过弯,渐渐听不见三伯的叫喊声,众人才放慢了脚步。
“他是远房的一个叔伯,不住我们这个寨。他那片果地是他儿子以前和我们村换来种柑橘的。刚种上果树的那年三哥就被抓了,一直没人打理,死了好多,就剩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二十来棵了。现在就他一个老人,八十多岁了。”
“那个三哥为啥被抓的?”魏庭问道。
“说是偷牛,也有说是被冤枉的,具体也不知道。那年正好严打,判了七年。后来在牢里得了重病,保外就医没几个月就死了。”
“他就一个儿子啊?”既然林正志称之为三哥,如果不是碰到夭折,肯定还有其他的兄弟,魏庭又追问道。
“本来是三个儿子。老大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没养活。老二去当兵留在部队,后来被派去打自卫反击战,上战场没多久就失踪了。有人说是掉悬崖摔死了,也有人说是当逃兵躲起来了,反正这么多年一直没音讯。所以政府这些年来给他什么补贴救济,他都不要。说儿子给国家丢脸了,他不能白吃国家的饭。”
“这老爷子真够犟的。”魏雷大插嘴道。
魏雷大当兵的时候,他的团长就经历过自卫反击战。魏雷大当炊事员凭着一手好厨艺,博得团长的欢心,听他聊过自卫反击战,对那场战争多少了解一些。
由于十年动乱的影响,战斗刚打响的时候,部队的战斗力上不去,军事素养和单兵装备也跟不上,牺牲了好多战士。特别是打进越南后,人生地不熟的,军衔制度又混乱,战士牺牲失踪就更严重了。
但是魏雷大团长所在的部队,就没听说出过逃兵。那个年代的人思想都单纯,一心想着的是保家卫国。团长所在连队的新兵战友听见枪炮声吓得都尿了裤子,但是冲锋的时候,眼泪一擦扛着枪不要命的往上冲。清理战场的时候,那些吓尿了的战友裤裆都还是湿的。
按团长的话说,都是带屌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尸骨还有战友拿回去。当了逃兵,不仅一辈子没法做人,还要连累家里人都抬不起头来。所以魏雷大也不相信林正志堂哥这种老兵会当逃兵。
“我那个伯娘更犟,死活不相信我三哥偷牛,三哥被判决的当天,喝农药自杀了。”林正志摇头叹息。“我三哥种这片果的时候是和别人借的钱,借钱的见家里就剩我三伯一个老人了,自认倒霉说算了,但是我三伯不干,这些年靠这片柑橘,把债一点点的赔得差不多了。”
“哦哦哦。这把年纪了就靠干农活还账是不容易。”
“唉,其实他有门手艺很赚钱,可他就是不愿收钱,要不也不用这么辛苦。”
“哦?他还会啥手艺啊?”魏雷大问道。
“嘿,你别看他那样,毛笔字可不得了。我家那个神位就是他写的。”
魏庭回忆起神位上的字,果真是苍劲有力,方圆兼备,颇有几分大师的风范。没想到竟然是出自三伯那只粗糙干瘪的手。
“他还会这个啊?那他干嘛不收钱呢?”魏庭问道。
“解放前他家是富农。他在县里上过几年学。后来日本鬼子打到我们这边,老师跑去抗日了,他才没读书的。三伯说老师抗日连命都不要了,他是继承了老师的手艺,收钱对不起老师。”
“这老爷子脾气还真犟!”
“他家庭成分不好,解放后父母批斗时被打死了。他改造了好多回才保住的命。三伯心肠好。大锅饭那时见我家孤儿寡母的可怜,经常帮我奶奶挣工分,吃饭也分我爸多吃点。经常照顾我们家,所以我们家也很感激他。”
“哦哦。他老人家这经历够曲折的。一本书都写不完他的辛酸苦辣啊。”
“人啊,都说不清楚。也许他老人家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呢。”
“是啊。生活苦是苦点,他也是有志气的活着嘛!”
听了三伯的故事,魏庭不由联想到陈老师,觉得他们两个的命运竟如此相似,甚至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同出一辙。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