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宗是在渡河之际见到王峻的,原本的计划是兵分三路,从幽州、渔阳、昌平三面集结大军围攻,朝廷临时遣来了王峻做为高延宗援手,王峻带着五千军马从晋州道匆匆北上,于此地与高延宗汇合。

    高延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颇有战绩的将军,长着一副书生的面孔,颇有儒将的气质,在人堆里存在感很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把多此击败蛮夷甚至逼降杨檦的战绩联系起来。

    可此人却正是皇帝陛下派遣给他的援手,与高延宗在地位上几乎是平等的,只有合作关系而无从属关系。一些在军中资格老的将官们见到他都纷纷点头致意,他也一一回礼,蓄着两撇胡须显得颇有亲和力。

    “侍中大人来了,这下好了,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高延宗盘腿坐在船首的一张软毡上,示意王峻过去。不像其他的高家宗室那么面白俊秀,高延宗的气质更加鲁直一些,身材高壮,古铜色的皮肤与其他的高家人区分开来,“有王将军在,我何必日夜忧心忡忡提防突厥人?背后有一个忠诚可靠的袍泽,我军便再也不是一支孤军了,可以放心大胆的拉开架势打!”

    王峻自然明白高延宗这番恭维话语之后隐藏着什么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和其他将领,即使王峻是一个老资格的前辈,这场战争的指挥权依然在他手里。

    王峻露出谦虚的笑容:“大军我已经领过来了,在侧面十五里,有一处深谷,还有过去幽州军留下的营房和马厩,那里可以轻松藏下一万以上的兵马。”

    高延宗表情僵住了,他若是早知道有那么一个好地方,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躲藏和突厥人保持距离生怕暴露行踪吗?不论天赋,王峻用兵却是是比高延宗要更老道的。

    高延宗蛮归蛮横归横,还是知道好歹的,总算打住,谈起了正事:“此处河面变窄,我军楼船过多过大,通过只怕不容易,而且他们也已经有了提防,接下来的仗该如何打,本王心里也没有多大的底,不知道王将军如何看。”

    王峻从容道:“我大概了解了一下,突厥人在对面起吗有三万人,又有两支万骑做为策应,他们拿下了安乐,往南和西边突进,我军两面都是易守难。”

    高延宗思虑片刻,点头道:“这个本王知道,高宝宁的大军正不知要何时才能来。如何夺回安乐?”

    “既然丢了那就丢了,反正无伤大雅,”王峻的回答出人意表:“对方现在靠着城池,紧闭营门,又出动两支兵马,摆明了要跟我们打持久战,算定我们奔袭而来必不能持久,他们有恃无恐。”

    “所以?”

    “他们兵强马壮,强攻只怕不易,我们可以在岸上扎下营地,先调兵将他的两支臂膀都给斩断,另派奇兵断去他们的粮路,到时坐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等他们情急出兵之时,就是我们围歼他们之日!”王峻冷峻道:“如果他们不出来,那也成,等到高宝宁大军一到,我军对他们就是四面合围之势,就是他们的狼神降世也救不得他们!”

    确是好计!高延宗拊掌赞叹,本来稍为模糊的思路,被王峻那么一一道出,瞬间就清晰了不少,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名将,难怪陛下格外高看他,留着不处置想必也是为了今日发挥作用。

    “王将军此计再好不过。我跟阿史那摄图那小子交过手,他八成就是这样的企图,我们依此计行事,轻可以断其援助,重则可全歼他们!”高延宗说道,他看着麾下将领,询问道:“谁愿意去断对方粮道?”

    “我愿领兵断其粮路。”王峻平静回答道,一来他不想跟高延宗那么一个正得圣眷的宗室王爷争功,二来他戍卫北疆多年,对付蛮夷作战经验丰富不说,还熟悉这里的地形,高延宗找了半天发现不了的有利地形他都熟记于心,最适合干劫粮奔袭这种考验水平的事情。如此一来,安德王该放心了吧?

    谁料安德王却是摇头不已,说道:“不行,王将军去做截粮这种小事,岂非大材小用,王将军不如与我合兵一处,我们两个商议着统一调度指挥,想来以王将军的水准指挥,我军将势如破竹。”

    不光是王峻,其他人也非常惊讶,都督这就让出了调度之权?王峻张口结舌,正不知说什么好,高延宗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说道:

    “高某非昏碌之人,但此战关乎重大,高某自认如今水平不如王将军,所以才愿意让王将军参与大军统辖事务,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高某人是不会与将军客气的。”

    “我们就上岸,现在风大,船摇来晃去的,我的头都晃晕了。”说罢,他站起身摆动手脚,大声嚷道:“来人,把我珍藏的美酒搬出来,我要与王将军痛饮一番。不要杯子,只要盆钵一般大小的粗瓷大碗!”

    王峻向高延宗投去感激的目光,王峻被旧案缠得浑身狼狈,子孙的进阶之路也被他的这一个污点给堵死,说他不想立个大功打个翻身仗是假的。今上看重功勋,他若能在此战之中分得一份军功,王峻一家就能翻身!高延宗肯让出部分权限给他机会,使得他感激不已。

    十只大碗摆在了食案上,一名军仆端出了一只酒瓮,泥封解开,一阵清香散出,众将官围坐在一起,高延宗豪迈端碗,说道:“我等奉天子之令,征讨胡虏,此酒,便当我们提前庆贺破虏杀贼的大胜!诸位……饮盛!”说罢,仰面一饮而尽,一众将官亦跟随,纷纷端碗,分尽此酒。

    四丈多高的狼头大旗耸立在汗帐之前,穿越半个大陆的风将旗帜托起,旗上的金色狼头张开了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苍宇。在草原上,突厥可汗的威严从这里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辐射过去。

    宽阔的汗帐此刻也显得拥挤起来,所有突厥的首领都在此地,共同向天神祈求赐福。

    狼旗底下拴着一只白羊,羔羊不安地转动,声音却完全被萨满们的吟唱声所掩盖,在围绕木柱围了七圈后,两名萨满从队列里走出,拔出锋利的尖刀,将羊羔放倒,锋利的匕首捅进羊的脖腔之中。

    羊抽搐了片刻便不动了,羊血在木柱下喷薄而出。持刃的萨满放下了尖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根木棍,点燃了扔进柴堆里,熊熊大火从里面升起来。围观的突厥人群之中爆出一声欢呼。

    萨满举起手中的木油碗,白色的浓烟开始弥漫,突厥人跪下,虔诚地向他们的狼神祈祷。祈祷狼神保佑他们可以抢到足够多的战利品,也祈祷自己的可以平安归来……

    萨满不断怂恿着突厥的贵族们,告诉他们:“天神说,狼的子孙应该跨上战马,去夺取中原人的土地,用他们的财富和血肉做为祭品呈现给它!我们要出征、要猎杀、要夺取两脚羊们的一切!”

    篝火映照着他脸上涂满的油彩,仿佛魔鬼的剪影,癫狂的信徒们更加疯狂,而突厥的大汗佗钵却一言不发,在出征之前举行这个仪式是突厥人的传统,比起他这个大汗,人们更敬畏神明的力量。

    人人都在为即将南下的杀孽为欢呼,只有佗钵知道,在突厥的兵马跨过雁门之前,他都无法确定自己在这些天得到的那些承诺能否兑现。

    若败怎么办,这些疯狂的野狼子孙,会不会把他给掀下可汗的宝座?佗钵望向了天空,天空湛蓝,偶尔可见雄鹰掠过。

    阴山,已经几乎被冰雪覆盖,这是一座高大的山峰,是中原王朝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线。

    往南,地势缓缓压低,冰雪覆盖的草原延伸到视野无法触及的远方,望过去满眼都是苍白的颜色,天地间几乎一片纯白,有冰封的河流如玉带一般流过平缓的地面,在河流的边缘,无数白顶的帐篷搭建了起来。

    这都是最近赶来的部落,也不全是突厥人,还有鞑靼、铁勒、室韦等族的人,从东方的沿海到阿尔泰的日落之地,突厥的狼旗遍布整个北疆。不久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在这里聚集。

    突厥人如同冬日里南移的浓重阴云,越积越厚,越积越厚,迟早它会不堪重负,降下一场埋葬众生的暴雪。雪原上有人骑着战马疾驰而过,在一处山包上勒住战马,向远处眺望,见到了这一副景观。

    “十万!”慕容三藏肯定地答道:“这还不是全部,只是大半部分,还有些部落不会来这里汇合,而是被调往集结在燕州、幽州以北,这场大雪过后,恐怕佗钵就会去那里率领他狼骑大肆南下了,最终的总兵数恐怕会超过四十万。也就是说,不算其余州郡,光是阴山一线,我军便要对上二三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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