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岁节刚过,一年新的开始,晋阳城还未从安宁的气氛之中挣脱出来,街上的行人不绝如缕,车马喧嚣,孩童相互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到处跑动,一副安宁的生活画卷在眼前缓缓打开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体会得到这份安逸闲适,对于晋阳城中一部分而言,再喜庆的气氛也无法冲淡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片阴云,晋阳六坊附近的一处酒楼的某个包厢内,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滚滚的热浪将窗沿上的积雪都烤化了,水滴一滴滴的淌下小木楼,阁间的布置相当豪华,地方僻静,珠帘垂下,这个豪华的酒楼之所以会开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带,完全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以盈利为生,它是某个权贵人家独自经营的会场所,众人各据其坐,有女子隐在珠帘之后弹奏古琴,声乐若潺潺流水,但没有人有这个心思去观赏了。众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的快要拧出水来……

    “够了,你们先下去吧……”段孝言挥挥手,斥退了乐师,这些乐声让他感到一阵意乱心烦,他抿了一口泡茶,浅褐色的水波中叶子逐渐舒展开来,早已没有了热气,茶水泛着浓郁的苦涩,一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顿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祖珽那老狗,今日又有了动作了,他,写了一份奏章,已经上提内阁讨论了,建议陛下与右相,按照吏部往年考评择优摘选留任官员……”

    众人皆哗然,其中一个戴璞头穿襕衫的贵族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惊疑地说道:“消息属实吗?”

    段孝言点点头,表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内阁没有打算把消息捂着发烂,早早就证实了,听说现在那帮子家伙,正在厘定票选,通过的可能性很大……”

    在座的这些人有人欢喜有人愁,政绩考评不错的自然不用担心,但在场的大多是六镇勋门子弟,政绩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问自知。于是一部分就开始义愤填膺了,不忿道:“姓祖还有那姓郑、姓赵的……这帮子儒生,莫非是想把我等往绝路上逼不成?我等父祖为国披肝沥胆,这才有了我等今日的荫蔽……他们想要把控政务,那就由得他们好了,为何非要斩尽杀绝,我们家也是为国流过血的!”

    昔日的六镇勋臣们,现在其实很少有亲自掌军的了,大多都是挂着将主的名头,实际上走的却是相对平安的文官路子,越往后推,能打硬仗的人才就越少。

    即使是大规模撤往文官体系,可这些勋臣子孙的从政水平实在是令人堪忧,他们大多是靠着祖先荫蔽运作而来的官职,躲在各个实权部门或者清水衙门之中,在今上未整顿朝局之前,大齐的运作已经被这些不通政务的人搅动的乌烟瘴气,整顿之后,勋臣们渐渐失去了在政务方面的话语权,但好歹在朝局上还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可是如今,他们连一个空壳子都再难维持下去了……

    已经被迫退到了河边上,以为皇帝会就此收手,但是没有,汾州一战刚刚落下帷幕,还没有等所有人停下来喘一口气,内阁就已经把刀把子调转了一个方向,要将这些站在河边上的人赶进河里边统统淹死!是的,对于一部分勋门来说,内阁就是在把他们逼向死路!

    这些日子里,他们惶恐不安、愤愤不平,不断的出手,调动一切关系要牵制住内阁,令他们暂缓布置,但毫无效果,内阁的高效率让它即使失去了朝廷一半以上部门的支持也能安稳运转,六部辖下各曹属官员被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这台机构即使没有皇帝坐庄支持,也依旧稳如泰山。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动过歪心思,可后来又都打消了念头……晋阳在禁军大营的手里,即使有人想要暴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还没有发动之前被镇压下去。傅伏和慕容三藏还有高延宗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长久以来的安稳日子,六镇早就没有了当年刀口舔血、百战不折的锐气,造反并不会得到群起响应,孤掌难鸣,谁都不敢赌上自己全家性命去冒这个险……

    小勋贵的感受,皇帝当然不会在意,可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臣呢?难道他们出面,陛下也会将之当成空气,对他们的建议置之不理吗?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段孝言,如今北齐权势最大的勋门家族,莫过于段家和斛律家,段孝言是当朝太宰段韶的亲弟弟,先君钦封的霸城县侯,历任开府仪同三司、度支尚书、吏部尚书、齐州刺史、太常寺卿、侍中等显贵之职,根基颇深,党羽甚众,而且背靠段家这棵大树,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后台最硬的。

    此次段孝言在这场权力清洗之中也是损失惨重,除了侍中一职尚在,其他的权位统统被剥夺了个一干二净,全国上上下下,上百个开府仪同三司,俱被剥夺了地方治权,他段孝言何能例外?没有了开府之权,又失去了在朝中的权位,段孝言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借此为自己捞足好处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有一人眼神越来越亮,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起身朝段孝言拱手,道:

    “太宰这几日传闻身体不适,侍中可否引见我等与太宰一唔?”

    “哈,你想劝说我大哥帮忙?”段孝言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苦笑着说:“别花心思了,现在我大哥府上闭门谢,已经发话了,谁都不见,我昨日也曾登门,没有见着我大哥的面,还是那几个侄儿出来敷衍了几句……你们又何能例外,能让他高看一眼?大哥他这么做,明摆了就是告诉所有人,他这条门路,别想走,也走不通……!”

    众人面面相觑,段孝言的语气里隐隐含着怨气在内,看来他所言是真,有人顿时便难掩失望之色,道:“左相不在朝中,就算在,这个时候也必不会为了我等开罪陛下……但,但段太宰可是咱们六镇的主心骨呀!这么多年了,要兵我们给兵,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们也接着,即使在朝廷发不起钱饷的时候,我们也未曾抱怨过什么……晋阳军三十万,这些年可有给他添过乱?他……他现在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呢?”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此人是勋门世家的边缘人物,不然不会不清楚这些底细,六镇鲜卑号称带甲数十万不假,但真正肯为朝廷打仗的、打过仗的又有多少?他们的本质就是雇佣兵,高家皇帝平日里养着他们,但却并不是说调动就能调得动他们,发不起钱饷,那些将主是一个兵也不会往外派的,若这些带甲三十万的大军真的可以全数随时调用,大齐怎么会被周军压迫的如此狼狈?

    若不是如此,当年北周、突厥联手大军压境之际,斛律光、高长恭也不会只带着五万人南下抵御周军二十万大军,眼看洛阳要落入敌手,段韶也只带着一千鲜卑百保驰援斛律光,若非段韶迅速抓住了占据,指挥邙山大战,一举扭转了战局,如今这片江山还姓不姓高还是两说之事!

    说来也是可笑,高欢、高洋在世之时,每逢冬季,周军便拼命的凿开汾河面上的冰,防止齐军踏入,到了十几年后,情况调转过来,每到冬天,变成了齐人去凿河面的冰。

    坐拥天下精华,拥有鲜卑猛士数十万的大齐,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一步,被孱弱的西边骑在头上打?众人以往主动忽视回避的问题,此时却不可避免的浮上了心头……

    以往人们都觉得,是先帝高湛喜好奢华,这才让天下到了这一步,国势倾颓,可有心人只要想一想,文襄和孝昭并不是没有致力于改革,可大齐依旧在不可避免的在走下坡路,一块大石头拦在那里,阻挠了英明的高氏先君,而这块大石头,从高欢建立东魏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错的,是六镇……?

    那陛下会怎么对待错误的事务?是扭正……还是……彻底铲除?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幽暗的阁间里并未燃起蜡烛,这片僻静的街市间,路边的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还未有消融的迹象,有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动……众人的心裹挟于对于前途未知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去注意这些微末的小事,一片死寂之中,段孝言身侧的桌子震动了一下,茶盏打翻,茶水浸湿了衣袖,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起身道:“他们靠不住了,我们要靠自己……就我们……就我们难道力量就会小了吗?我们是六镇勋门!陛下不会无视我们的态度的,不会的……”

    他努力的说服了自己,猛然抬头道:“蚁多咬死象!大家都有族人,都有亲朋旧故,我们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我就不信了,这个劳什子的内阁,真的能撑得住那么多人的压力?虽然不需要那些人具体做什么,但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势头造起来,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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