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感觉自己爱上了瑜小姐。
“你对别的人动了心?”
陈羡安捕捉到了这句话。
她瞬间警惕了起来。
是一种占有欲。
但她说出的话却不是这样。
“男人对女人动心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女人也是一样。这是单纯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诚然,我是喜欢你,可不代表我眼眸里不能装下其他的男子。你也是一样。”
人是懂得伪饰自己心思的动物。
徐从明白陈羡安话中之意。
倘若将女子束之于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么眼眸中自然只有夫君一人。而弃了小脚,解放了束缚,到了外界的女子们定然可以看到除了丈夫之外的人……。
“眼眸装得下,但心底装不下。”
他心境释然了一些,露出笑容,反驳道。
“你们两个……”
一旁的楚玉先是以为两人是在吵架,打着劝说的想法准备开口。然而还未等她说话,就听到了这情话似的对白。
她的脸又羞又涨,“等我走远一点这么说也好啊,偏偏等我凑的这么近,才说这些腻人的话。”
燕京的夏天即使到了晚上,仍旧闷热。从胡同口吹来的几道凉风,让三人身上的湿腻感稍稍缓解。几点繁星缀在空中,分不清是星光还是月光,银灿的光掺杂着昏黄的街灯光芒,层层叠叠,如纺车轮子上正在织造的白黄花纹格子布,飞来飞去的夜虫亦像极了织布机旁妇女往来不停的抛梭。
临近胡同口,耳边便变得喧嚷起来。
灯市口街行人繁密。
街边停着一排排的人力车,而穿着白褂的人力车夫聚拢在一起,蹲在地上玩着骰子。
“三碗炒麻豆腐。”
逛累了,三人入了食肆。正待徐从打算点一些贵的菜品以款待两位女士的时候,陈羡安率先开口要了晚餐。
“怎么不吃点好的?”
“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请你吃点什么。”
徐从看了一眼陈羡安,小声询问道。
虽说他是贫寒出身,可身上的钱并不少,请陈羡安和楚玉吃一顿好的,绰绰有余。总不能刚来燕京,就请二人吃炒麻豆腐。显得他太抠门。
燕京的炒麻豆腐到底是一种什么菜肴,他不是很清楚。但他能分清楚便宜馆子和装潢高档馆子的区别。
“现在到晚上了,吃点炒麻豆腐就行。”
“等有时间了,再吃点好的。我和楚玉晚上饿了的话,也只是吃这些……”
陈羡安解释了一句。
“徐从,没什么的,想请的话,下次再说。”
楚玉笑了笑,附和道。
听此,徐从亦没有再坚持。
伙计上菜的速度很快,大致用了不到两分钟。三碗热腾腾的炒麻豆腐就摆在了方桌上。
豆腐是碎的,堆成小山状,呈褐色,似乎淋了酱油。表面撒了一些碎葱花和干辣椒。
徐从吃了几口,只觉味道有点古怪,不难吃。
不过两个女学生却吃的很香。
他加紧速度吃的快了一些,很快将一碗炒麻豆腐吃完,然后走到柜台处付了钱。
这顿饭,只花了一角五。
一碗炒麻豆腐,只值五個铜子。
吃完饭,徐从将二女送至了女校门口,然后道别。
贝满女校里面是有女生宿舍的。
“楚玉……”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忘拿给他了……”
陈羡安和楚玉朝校门口走了十来步,没走远。
她叫停了楚玉,将手上提着的两包点心塞到了楚玉怀中。接着快步朝门口走去,在胡同口的拐弯处追上了徐从。
“你别去留洋了。”
“我今年二十岁了,等贝满放假后,我就和你回去,嫁给你。我等不及了,我真的等不及了……”
陈羡安在后面抱紧了徐从,她哭诉道:“我至今仍在后悔一件事,就是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没有答应你。我知道……,要是和你成婚,就是耽误了你的前程,可我怕啊,怕……你留洋的四年,我再也难以与你相见……”
两年前,她拒绝了徐从的求婚。
但两年后,她发现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两年,于一个青春正盛的人来说,很短很短。可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爱恋中,两年又很漫长。
泪水濡湿了徐从的背部。
这是和今夜开始时不同的回答。
然而徐从更喜欢后一者,更自私的陈羡安。他转身,将哭成泪人的女伴小心抱在怀里,“你放心,我不会留洋的。我之所以来燕京……就是想要你一个答复。如果你不肯嫁给我,那我只能去留学,等下一个四年、五年,你愿意嫁给我……”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在驶离新野的火车上,莪看了表钟,它显示的是四点二十一分,它是四点后,我当时在想,在想是不是它预告着我们这一段爱情没有一个好的结尾,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它只是四点二十一分,永远也不能代表着什么别的东西。”
“是的,四点钟永远代表不了什么。”
“你用四点钟限制了你和我,但你和我都明白,在四点钟之后,我还会出来,再次碰见你……”
今夜的夏日晚景很漂亮。月亮皎洁的光华洒下,天空中一层薄薄的云雾像星汉一样遮住了它的半脸。略带倦意的晚风吹拂胡同里紧紧相拥的男女,它虽带走了少女的泪水,但却将一点一点的盐粒留在了少年的长袍布缝中。凝练的月华若银色的腰带一样箍紧了他们,一颗颗宝石于暗夜中闪烁。
“请你原谅我。”
“原谅我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没有随你而去。我们分别了两年,未见了两年,相隔了两年。在此之间,只有信件来回畅通无阻。我想,那时的我应和现在的我一样喜欢你。只是我却因为我的任性……浪费了两年。”
陈羡安依偎在徐从的肩上,她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庞,轻声细语道。
“也有我的错。”
“你说你打算来燕京上学。我知道我不能阻拦你,因为我的自私去挡着你。我没你现在的大胆。”
徐从摇了摇头。
相似的开始,但不相同的结尾。
两年前,四点钟后,当陈羡安说出她打算转校的那一刻。他再多的固执和坚持,都随着少女的一巴掌消失的烟消云散。
自由和爱本就是相悖的。
自私才是爱的本质。
“我写转校信,一是打算去燕京女校深造,二则是避开你,我害怕你再向我求婚。”
“当时……如果你抱紧我,说不定我就会撕了那一封信。”
“不过……谁知道呢,我心底里也复杂的紧。我想一个喜欢我任性、喜欢我胡作非为的男人喜欢我,但真的当我胡作非为、耍小性子的时候,我却希望那个男人拉我一把,告诉我,你不能乱耍小性子……”
陈羡安眼眶湿润,声音颤抖道。
假如徐从是一个自私的男人,说不定在四点钟之后,她就会毅然决然的抛弃眼前这个人。可真当他不自私,放纵她离开的时候,她却想让他自私起来。
电灯泡的声音嗤嗤作响,充了电的炭丝闪着小火花。时间够晚了,公共的街灯随着一阵闪烁,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没了昏黄的灯光,月华亦显得朦胧了。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徐从,你会讨厌一个自私的陈羡安吗?她可能没那么进步,她可能只是随着朱诗琴背后附和的普通人。她可能……只是因为贪玩才选择了这一条路……”
炽热的吻过后,她压制着胸中的情感,询问道。
两人的呼吸乱着,在不知何时何地同了步。
“谁知道呢?”
“当某个人给我大胆示爱的时候,我这个穷小子可不敢想象会有富家小姐喜欢我。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进步的陈羡安,我想……当她对我示爱的时候,她那一刻永远都是进步的。”
徐从伸出手,去抹陈羡安脸上的余泪。
他抹了一小会。
哭了的人却笑了起来。
“你也掉眼泪了,哭了,你可不准光笑我,你也哭了。你看,这是眼泪……”
夏夜的泪珠子失温很快。陈羡安举起自己的右手,在徐从眼前晃了晃,然后朝他的额抚去。
于是,一片冰凉便迅疾藏在了徐从的心里。
似乎……以前也有人说他掉了眼泪。
湿冷的水滴在他的眉宇上停滞住了,一根一根弯曲的眉毛被水珠压弯了腰。终于,少了小半个水滴从他的眼前滑落,滴在了脚底的地板上。
“这一次,在四点钟的秋日,我不希望你再次负约。”
“好吗?陈小姐?”
“答应我这一生对你提起的第一个要求。”
抱着的两人分开,徐从盯紧了眼前的女人,缓缓出声道。
各所学校放假的时间并不统一。不过如果贝满放假,应该就到秋季了。即使未到秋季,等二人离开,前往新野的时候,秋季也应该到来了。
“我当然会答应你。”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四点钟是一个不一样的时间。那是一个背弃婚约的女人再一次和相爱者走上婚礼的殿堂。”
“徐先生,你说对吗?”
陈羡安好看的睫毛眨了眨,用俏皮话说下了最庄重的誓言。
“当然!”
“我一向认为它错不了。”
“因为四点钟永远都是准时的。”
徐从认真道。
“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学校吧,不然女校的门要关了。还有,你的朋友估计还在等你呢,不要迟了。”
他又道。
两人牵着手走到女校门口。
再次道别。
等徐从离开的身影渐渐浅了些,楚玉紧步上前、她早在门口处等候多时了。
她打量了一眼陈羡安此刻的形象,便心底有所猜测,“羡安,你刚才……,不是我说你,只不过婚前还是小心点,虽然我认为徐从也挺不错的,但你还是得小心点。”
她告诫道。
“楚玉,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刚刚是给他送东西,没什么……”
陈羡安拽着楚玉,往宿舍赶。
“送什么东西?”
楚玉追问,“我可是看到你被单底下铺满的信了,估计都是徐从递来的吧,你们青梅竹马,这事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是什么青梅竹马。”
陈羡安辩解了一句。
“那到底是送什么东西?”
“你告诉我,我很好奇……”
楚玉再问。
“送……送的是四点钟的礼物。”
陈羡安神秘一笑。
她笑完后,便撒开了楚玉的手,朝宿舍赶去。
……
新野,刘宅。
“瑜小姐,你在吗?”
云姨娘敲了敲客房门,“到了吃饭的点钟了,老爷说了,让我务必将瑜小姐你请过去,瑜小姐,你在吗?”
她轻声唤了几句。
但她敲了小半天,客房里面一直无人回应。
“老爷说了……瑜小姐你之前说的那件事,可以考虑考虑。但前提是……瑜小姐你得吃饭。”
“听姨娘一句话,别和老爷置气,身子是自己的,饿坏了可就不好了。等你吃完了饭,再和老爷好好商量一下,老爷那么疼你,肯定会答应你的事……”
她又劝说了几句。
门闩响动,客房门嘎吱一声打开。
“云姨娘,你说真的?”
“舅舅同意我的事了?”
瑜小姐面泛喜色。
在洛城的时候,因为家的限制,不准她上女校。此次从洛城到新野贺刘昌达的乔迁之喜,她便央着父母同意,一同跑来。打着的想法就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木已成舟之后,她不信家里还会不同意。
只不过她和刘昌达相商了几次后,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这事假不了,我看老爷啊,也想同意。只不过……总不能你求他,他就答应了,不然他不好对你家里解释……”
云姨娘点了一下脑袋,肯定了瑜小姐的话。
“姨娘你说的不错。”
“舅舅是不能直接同意我的事……”
瑜小姐看了眼身旁的灰白狐狸,暗中点头。以绝食而求舅舅同意的事,就是灰白狐狸出的主意。
没想到这方法一试,果真灵验了。
灰白狐狸见此,轻快的叫了几声。
它和先生相处久了,早就知道先生是什么脾性。故此,它想的办法虽不至于百试百灵,但绝对行之有效。
先生太过容易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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