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陌生的人。
纵然徐从老早就对大虫起了戒心,但如今大虫的变化与往年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让他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个土匪就是曾经一起上山逮鱼摸虾的发小。
他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没有着急回话。
待看土匪坐不住的时候,他才放下茶盏,“我和徐老爷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儿子邀我去做副族长,只差一请,我就能顺理成章当上这个职位。”
“你现在让我以身做饵,去引诱他,这不合算……”
迫切的答应,容易受人拿捏。而说不愿,就是把话说死了。为了徐老爷这一个人,将他陷入危险之境,徐从还没有这么蠢。
大虫大马金刀的坐在客座。得益于从小上山打猎,吃的亦偏肉食,他整个身子魁梧如牛,蓝布短衫下面的胳膊、大腿厚实粗壮,压得木椅响起酸牙的咯吱声。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能夺人命的山君。
他听到前面徐从的推诿之言,气的屁股离了座椅。
但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又重新落座了回去,“你说的话在理哩。这一点回报确实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不过我觉得你在说谎,我不信你不恨徐老爷。你给咱说个准话,到底打算怎么做?有机会整死他,你不会撒开手不管不顾。”
徐志用险些害得徐从殒命。
大虫相信,比起他,徐从更想弄死徐志用。
只是如今徐从到底是念过书的,懂得的弯弯道道更多。人一读书,就会偏文弱,做事不会刻意将自己置之死地,而是更愿意搞一些阴谋诡计害人。
在这个前提下,他有耐心继续听徐从的话。
“徐志用前几天……给钟科长送了一百银圆,拜托他竭力剿匪。先不提他出不出县城,什么时候出。我估计他现在即使出县城,也会有巡捕贴身保护,等闲人近不了身……”
“你手底下要是仅有几个人,连几把枪都没有,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
徐从揭开了自己伪善的面孔,赤裸裸道。
比起不成气候的土匪,巡捕房巡捕的枪法可比他们高明的多,装备亦更精良。普通的一绺土匪,一伙人中能有两三把枪都算是厉害的了,更多的人,用的只是打不着人的土铳、铁制刀枪。
要真的有几十杆枪,早被剿了。
再者说……土匪的枪从哪里来?
豫省可不是边境,而是海棠叶的腹心。枪支没有那么容易泛滥。即使能搞到枪,这等人的层次……绝不是大虫这一绺土匪能触摸到的。
大虫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了。
“我有三十多个兄弟,七杆步枪,两柄手枪。”
他举了个“三”的手势。
“三十号人马?”
徐从轻咦一声,他神色接着晦暗不明。
大虫见此,脸上挂起了轻松的笑意。
在他看来,如今的徐从在听到他的实力后,正在权衡得失,考虑要不要同意。也是,有这么多号人,报仇有望,徐从很难不答应。只不过和土匪合作,难免利弊难测,细细思量才是正理。
“你是想杀人,还是劫财?”
一盏茶过去,徐从终于又开口了。
“什么意思?”
大虫皱眉。
“杀人的话,将徐志用引出县城,再支开巡捕房的巡捕不难。但想要劫财,就有点难度了。徐志用现在将财全部存在轩盛米铺,如果外面始终不安宁,他可不会将其重新带出县城……”
“所以杀死他不难,但想要拿他的钱,就难如登天了。”
徐从轻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想单为咱报仇,我乐意奉陪。可你得考虑你的兄弟们,他们可不见得乐意为了单纯报仇而做杀人买卖。上次你劫村,恐怕也瞧见了,徐宅没几两银。”
“你劫村劫晚了?”
“这事……村里的内应没告诉你?”
他又好整以暇的问了一句。
大虫之所以能顺利劫村,在他看来,与村里的内应分不开。包括得知他即将担任徐家堡子副族长的事,这事估计也是内应传递的消息。
不过这内应估摸着也是能量有限,在村里的地位不怎么高,不知道徐志用偷偷挪移家产的事。因此,以至于大虫和他手底下的土匪上次劫村扑了个空。
被徐从这一提醒,大虫恍然大悟,起身在客厅里转了几圈,“二愣子,真有你的。你说的事,我怎么没想到。难怪你读书能出人头地……”
“要不是你有更好的前程,我恁你娘的,真想将你带到山里去,当我的账房先生,给我出谋划策。”
“至于人和财,我当然想人财两得了。那个狗日的货,迟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的财,该怎么拿到。”
“二愣子,你说个办法,想个主意。”
他看向徐从,抬起右手,做赌式的道:“拿到钱后,你六我四。”
“不用,你养的兄弟多,六四分对你来说太吃亏了。”徐从摇了摇头,沉吟一声道:“我最大的目的就是弄死徐志用,钱……,你愿意给就给,不给的话就算了。我也怕我真拿了钱,你要是不讲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回头一枪崩了我,那我就得不偿失、死不瞑目了……”
他不傻。
自个真要出了县城,甭管徐志用如何,他亦会成砧板上的鱼肉。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刚坐下的大虫似火烫屁股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讲义气,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他拍了拍胸膛,故作豪爽道。
“当真?”
徐从似是不信,眼睛认真看了几眼大虫。
“我们出来落草的,最重要的就是讲江湖义气。没这义气,手底下的人谁肯跟我干。不过你说的也在理,钱给你多了也不是好事,遭我手底下的人惦记……”
“我出人出力,又耗枪子,就拿八成,剩下的两成是你的。”
大虫拍板,定下了利益划分。
这话,比先前刚进来时,说的要靠谱的多。
多了真心实意。
不可能徐从嘴皮子一碰,就拿走那么多的好处。
“既然你有三十多号人,那么想夺徐志用的财就不难了。”
徐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谋划,“他这个人很精,不会轻易将身家再拿回乡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县里夺他的钱。轩盛米铺人来人往,与其他的高门大户不同。你分出三四个兄弟在米铺闹事,吸引刘掌柜的注意力,再有七八个兄弟在城门闹事,将巡捕房的巡捕吸引走,城门闹事的人一定不能少了,人少了,巡捕房不会派出太多的人马……”
“巡捕房那地我熟,我借我先生的名义约钟科长出去吃饭。我先生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和巡捕房的钟科长是平级,两人交情虽不深,但会卖面子的……”
“接着,趁米铺的人都被吸引到了前院,再派一队人马入后院抢钱。他的钱很多,用几辆马车拉的,所以至少得十来号人,城外还得有人接应……”
他这嘴巴一动,就安排了大虫手底下三十多号人的分工。
计划听起来很可行,条理有序。
只不过大虫的脸色僵住了,他痴楞了一会,打断了徐从的话,“兄弟,我给你个实话,我就十来号人,枪只有三把,两把步枪,一把手枪。你这计划不行,太费人了。我手底下那些人……,我也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干不了这么精细的活。”
真有本事的人,能去落草?
当的还只是大虫的手下?
徐从眼睛一闪,迫视道:“你给我个准信,你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十七个人,三个半大小子,两个老的……”
大虫咬了咬牙,暗想这消息也非什么绝密,就如实相告了。
“你手底下的人,有几个有雀蒙眼的?”
“我这几天画出轩盛米铺附近街巷和他里面的布局图,你们趁夜摸进去……”
徐从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只吃稻谷,不吃肉,就容易得雀蒙眼(夜盲症)。
他也是受益于徐三儿偶尔入山打猎,能吃上肉,没得雀蒙眼。
但徐家堡子里得雀蒙眼的乡民比比皆是。
打猎亦是一个足以谋生的技巧。
一般人想学都没地方学。
“除了我之前,只有七个不是……”
大虫下意识回道。
土匪劫村,都是晚上进行。
他对手底下哪个人是雀蒙眼、哪个不是,早就悉数尽知。
“不是雀蒙眼的人接应。”
“八个人也够了……”
“不过这事不要着急,我七天后告诉你详细的计划。”
徐从手指轻扣身旁的方桌,沉声道。
“就听你的。”
“你说的有理有据。”
大虫点头。
“就这样听我的话,不怕我卖了你?”
徐从笑了笑。
话音落下,大虫顿时吃了一惊。
他眼底多了一丝狐疑,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道:“不怕!你和徐志用有仇,有大仇!为了徐志用一个人,你不会冒上得罪我的风险。杀死徐志用,对你我都有利……”
徐从怕事,亦无背叛他的理由。
杀死他,对徐从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倘若真的不愿和他狼狈为奸,大不了不答应他的事就行了。
他至今仍记得徐从被郑保长一脚踏在背上时……眼眸中流露出的恨意。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他。
“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做事了。”
“我就怕你说话时义气云天,但做事的时候拖三阻四。那样的人,成不了大事。”
徐从吐了一口浊气,叹道、
“放心,我有这个。”
“肯定会信你。”
大虫扯开脚脖子绑着的布条,露出了一柄手枪。
他持着枪,枪口对准徐从。扬了几下。
与二超子的勃朗宁手枪不同,它是一柄盒子炮,毛瑟厂的驳壳枪。
枪一露,徐从就惊恐的向后直仰,但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强装镇定,“别,收起来,大白天的动枪可不好。”
“看来你没摸过枪,你摸过,就知道,它只是个铁疙瘩。”
“还没上膛,没拉保险……”
瞧见徐从的慌张,大虫满意的点了点头。
刚才的言语交锋中,他彻底被徐从牵着走。这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了一丝羞耻。
明明以前是同等的人……。
露了枪,他再一次占据了上风,心里平衡了。
连枪都没玩过的书生,不可能恶向胆边生,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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