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诗琴?”
刘昌达念叨了几下这个女学生的名字,他撩起了长衫下摆,搭着二郎腿,说起了事,“我被监禁的时候,加入了进步党。入了进步党后,他们才解了我的监禁。她是进步派,倒是有趣。”
“什么是进步党?”县公署外仍有兵驻守,各科还未开始重新办公。所以关于进步党的事情,徐二愣子并不清楚。他提了点音量,但仍很小声,“因为进步党,才放了先生你?”
学堂之所以被兵封锁了五日。根据军官所说,是为了逮捕南方乱党。而当时他去求见郑科长,郑科长却闭门送客。
按他的估计,先生可能是与南方乱党有了一定的牵扯……。
等学堂解封之后,先生受了监禁,他更有所怀疑了。
“是的,进步党。”刘昌达审视着舞台上的一切,待一幕结束后,他拍掌,叫了声“好”字后,继续说道:“进步党是梁任公在五月份开创的党派,最近刚在各省各地开设支部,梁任公在燕京当差,他是护袁的。我加入了进步党,自然就洗脱了罪名,不用再受监禁。”
这些事情不算是秘密。只是小声谈论,还犯不着是大错。
更何况他在县城亦有一定的身份。
“先生,又该我上场做小丑了。”
一幕结束,徐二愣子听完先生的话,起身躬了一下礼,就再次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圆顶礼帽,戴在了头上,朝幕后走去。
聚光灯照下。
小丑和薇奥拉一起登上了舞台。
朱诗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双十念了一句阿门,“愿上帝保佑你和你的音乐,朋友,你是靠着打手鼓过日子的吗?”
“不,没有的事,先生。我靠教堂过日子,因为我住在我的家里,而我的家是在教堂附近。”
小丑盯着这个进步派。
“你也可以说,国王住在叫花窝的附近,因为叫花子住在王宫的附近,教堂筑造在你的手鼓旁边,因为你的手鼓放在教堂旁边。”
朱诗琴念着台词。
“您说得对,先生。人们一代比一代更聪明了!一句话对于一个聪明人就像是一副小山羊皮的手套,一下子就可以将其翻转。”
“嗯,那是一定的事,善于在字面上翻弄花样的,很容易流于轻薄。”
“那么,先生,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有名字。”
“为什么呢,朋友?”
“先生,她的名字不也是个字吗?在那个字上面翻弄翻弄花样。也许我的妹妹就会轻薄起来。可是文字自从失去自由以后,也就变成很危险的家伙了。”
“你说出理由来,朋友?”
“不满您说,先生,要是我向您说出理由,那非得用文字不可,可是现在文字变得那么坏,我真不高兴用它们来证明我的理由。”
“……”
“……”
台词说完,小丑又下了台,坐在了观众席。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引荐你去议事会做一个议员,今后有机会了,让你加入进步党。进步党是原先的立宪派……”
前排声音有点嘈杂。刚才小丑的话有点拨乱了众人的心弦,如今的豫省总督张豫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在省城开封查封了不少报社。譬如《民立报》的编辑曾为宋渔夫写了一副挽联,“目中竟无拿破仑,宜公先死;地下若逢张振武,说我即来。”然后这个编辑就被张豫督捕杀。
此外为镇压乱党,张豫督也建立了“军警联合会”,在豫省大行其道。
今日这《十二夜》台词,稍有一点犯忌讳。
不过新式学堂的学生、先生们仍是当局拉拢的人才,就如逊清之时,留洋回来的学生可以剪去发辫一样,学堂内的学生们总是有点特权的,只要不是明着反对五色旗,就无什么大事。
“党派?我现在不想加入。”因郑科长一事,徐二愣子有点心灰意冷,他双手放在膝上,“等县公署正式办公之后,我准备辞了科员这一职务,专心学业。周先生说过,学堂就应该是好好读书的地方。”
他援引了老夫子的话。
如果一个人是软弱的,那个人逼一点,这个人逼一点,时局又逼迫他,那么他的面目就变得令人陌生了。如今的先生、刘昌达,在他的眼里已有点生疏的气息了。似乎沾染到了一些官僚的习气。
是的,他没资格指摘先生。教育科副科长一职,他在去年元旦亦劝过先生去任职这个官位。但一个人总是会变得,拥抱黑暗的同时,他亦背对着光明,不免受到它色的浸染。
此外,他之所以想着要辞职。理由有四。一者,他已经和上司郑科长闹了生分,不好再待在民政科;二者,家里发了横财,有足够的钱供他完成中学堂的学业,三者,他若仍是高小学生,这个科员也算是到头了。四者,时局动乱,吏可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
“周先生?”刘昌达闻言轻笑了一声,“你被他蒙蔽了。他可不见得是一心教授学问的先生。他曾是洋务、以及遮羞的扈从,只是时局变了,他就成了你们学生眼中的守旧派……”
“张香帅中学为体的纲常被弃用了后,他就成了你们学生心目中的老顽固。也是,他的新,亦只是相较于八股的新。”
清末新政,在民国被称为遮羞变法。
张香帅,即张之洞。其号香涛,时任总督,所以被称为张香帅。
“周先生?他也曾是激进的进步人士?”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他有点难以想象,一个顽固的老夫子曾经在几十年前,亦和今日的新式学堂学生一样,喊着新潮的口号,去做新潮的事。而到了临老,原先的新派书生,竟成了被时人唾弃的腐儒?
这等事,令人惊奇、难以想象,委实太过荒诞。
“当然,他是,周先生是,他是八股出来的秀才,但科举变了之后,他亦在学着时政策问呢。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是腐儒?”
刘昌达看着自己的门生,他的眼神很复杂,“你看,在座的所有人,哪个不是趋向于新的、更好的新政。自由,他们从来不吝追求。只是……,你的自由,和他们的自由并不一样。”
“当人与人的自由相悖之后,保守和进步也就区分出来了。”
时务斋的先生讲着道理。
徐二愣子偏转着脑袋去看隐在黑暗中的面孔。
军官?是北洋新军。
士绅?是开明士绅。
官吏?他们也剪了辫,已拥护起了民国的新法。
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进步的。
“徐从,我等着那么一天。”先生露出了笑意,他拍了拍门生的肩膀,“当有一天我的进步成了你眼中的保守。那么这个世道,它还没那么差。它纵然黑暗暗的一片,可我、或者你,有更多追求的人、尚能找见一点余下的光芒,前去照亮它,这便足以称好……。”
“先生,你加入的是进步党。”
徐二愣子抿了抿唇,强调道。
刘昌达笑而不语,他的手从徐二愣子的肩上滑落,落到其膝。他收起了手,指了指舞台上话剧,示意是“看戏”。
一束灯光落在了另一个女学生的身上。她饰演戏剧里面叫奥丽维娅的女主。她将手放在胸前,“上帝保佑你!你为什么这样笑着,还是老吻你的手?”
玛利亚:“您怎么啦,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多承问见!夜莺应该回答乌鸦的话。”
玛利亚:“你为什么在小姐面前这么放肆?”
(小姐是奥丽维娅。)
马伏里奥微笑道:“不用惧怕富贵,”
奥丽维娅:“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马伏里奥:“有的人是生来的富贵。”
“嘿!”
奥丽维娅发笑。
“有的人是争来的富贵。”
“你说什么?”
“有的人是送来的富贵。”
“上帝保佑你。”
……
戏幕落下,整个礼堂黑漆漆的一片。
没过多久,屋内的电灯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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