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口后,他又顿觉有点不合适,补充道:“满贵那么机灵,一直没给咱们传信,估摸着是偷偷躲在了哪里,谁会抢他,他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的玩意。”
迫视般的阴冷目光消失的荡然无存。
“徐兄说的没错, 满贵是个奸猾的性子……”
“依我看啊,他这会兴许趁乱偷拿戏院的财物呢,死人那么多,随便拿几样,就能发了家,赎了他的卖身契, ”
几人附和。
徐二愣子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抬起脑袋,便见这偏僻的巷道内, 劫后余生的几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孙家兄弟的弟弟孙兴民将从戏院窃取的柴刀用绸布缓缓缠好,偷偷的藏在了腰间,孙家兄弟的哥哥孙远民拄着木棍,如一个佝偻老人般躬下身子,恢复体力。
余下的二人。赵嘉树小心的探出脑袋,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钱郑欣呢?
徐二愣子顿时感觉背后似有一股寒风飘过,冷意从尾巴骨窜到了天灵盖,他的牙齿都在打颤。紧接着,一个人就拍了拍他的左肩,绕到了他的身前。他眼角的余光一瞥, 看清了来人的形貌。
“政欣兄,你吓死了我。你这么神出鬼没,是想当鬼吗?”
他向后退了几步,紧靠在巷道院墙边,语气略有不满。
“哪有的事。是你太胆小了。”钱郑欣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石灰, 他朝几人分润, “我刚才发现你身后有石灰,就过去捡了一些, 待会要是碰到歹人,有石灰的话,可以迷人眼睛,比刀好用多了,”
石灰?徐二愣子朝脚底下一望,确实有一小堆石灰。难怪他刚才向后退步的时候,感觉脚底软软的,像是陷入了河边沙地。钱郑欣的说辞足以令人相信,他放下了内心的顾虑,“现在歇息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外面太乱了,不安全,谁知道会不会有匪徒流窜过来。”
说话的档口,远处的枪炮声似乎迫近了一些。这许是众人心理效应。但赵嘉树等人也管不得这么多了,纷纷赞同了徐二愣子的提议。他们刚才从戏院跑到北街巷道,两里地, 跑的累了,才躲在这缓口气。
如今也到了该出去的时候了。
一会儿的功夫, 赵嘉树和徐从就来到了临近杂院和赵家的街。至于孙家兄弟、钱郑欣这三人,已经在路上和他们分开了。大家各回各家。
县城不大,动乱的地点不单是华盛楼戏院。华盛楼实则是遭了灾。白狼兵和官兵交战的地方最早是在县公署处,然后才被官兵逐渐逼离到了戏院所在的街道。这个消息,并不珍贵,满大街乱跑匆离的行人都在议论。也正是因为此,满贵才有足够的时间跑到戏院通风报信。
“徐兄,要不你带你爹一起躲在我家。杂院的那边,要是有乱兵突然闯了进去,咱们都是良民,哪能和匪徒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到家,二人分离时,赵嘉树叫住了徐二愣子。
见其犹豫,他又劝道:“杂院的门不严实,一撞就能撞开……,再者说,要是真有乱兵冲到这里来,官兵肯定先救我家,而不是民户。”
士绅才是纳税的大户。哪家的老爷没个议事会议员的亲戚,或者三班六房的族亲,走出去说话腰杆都不硬。白狼匪徒一到,官兵赶来救场,肯定会率先去救赵家,而不是附近的民户。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而乱兵们抢劫,也是挑软柿子下手,不会啃赵家这个硬茬。
“好,多谢嘉树兄了,嘉树兄高义……”
徐二愣子停步,拧身拱手道谢。他纵然心中犹对巷道的四人忌怕,但他认为这应是自己的错觉。上次他掉了钱,大牙婶和来福叔对他的目光亦是不怀好意,但事后过了一年,并无什么大事发生。
不是哪个人都是二超子。
癔症,他犯了癔症。
他安慰自己。
“徐兄何必客气,你我是同窗,又是邻居。今日本来是打算给你做一场升学宴,庆祝你升入中学堂,没曾想遇到了这事,算起来还是我的不对,若不是我叫了大家到华盛楼听戏,也不至于遭遇此劫……”
赵嘉树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自责。
事实也是如此。假使没到华盛楼听戏,他们这会儿估计还在家里,不会遭遇此劫。事情赶了巧。固然大家都没出事,然而论责,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嘉树兄一番好意,是为了给我庆祝。这话不必说了。”徐二愣子心里的担忧纵使没有尽去,却也消了七八成,他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叫我爹,记着给我留个门。”
二人再次道别。
灰白狐狸从徐二愣子怀里脱身,它作为侦察兵,当先跑到杂院,见杂院的大门紧闭,于是绕了个弯,从狗洞处钻了进去。
院落内,一人也无。它回头望了一眼,杂院的大门被独轮车还有一些杂物封锁的严严实实,估计有四五百斤的重物堵住了门。
它迈动步伐,先来到徐家的赁房。透过窗扉一看,里面空无一人。爹不在?它猛地想起,徐三儿一向都是赶晚回家。和在乡下不同,当篾匠、木匠闲下的时间并不多。此刻尚是日中,徐三儿不在杂院情有可原。
杂院的另外三间赁房。
来到来福儿和大牙婶的屋子,它偷瞥一眼,两人如堵住杂院的门一样,也堵住了赁房的屋门。二人神色紧张,来回踱步,商讨着乱兵要是跑到杂院该怎么办。大牙婶更是攥着一把的铜子、银毫做贼般的四处探望,应是在寻找一个上佳的藏钱地……。
另一间赁房……。这是原先二超子租借的屋。随着二超子卷银逃跑,杂院的主家肯定不会使这间屋子空闲下来,于是在二超子离开后的半个月,这间屋又有了新的租户。租户是一家三口,一男一女一小,摆摊卖早点生意。
“他爹,怎么办?”
“孩他娘,我待会起锅,烧一锅热油,要真有人闯进来,就泼油,你涂点锅灰、黄土,赶紧把身子弄脏,别让人惦记了去……”
一家人亦在商量着对策。
灰白狐狸见状,从杂院狗洞出来,呦呦狐鸣,将探得的消息告诉了徐二愣子。
眼下杂院所在的一条街尚无动乱。
“什么?爹没在杂院?”
徐二愣子急了一下,他在匆急的行人中寻找徐三儿的身影,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相符合的人。
而这时,又有几声凌乱的枪声从远方传来。
行人又加快了步伐。
被人潮携裹的徐二愣子,先是走,然后跑,朝赵家所在的方向跑。跑的同时,他和狐仙说起了话,“胡老爷,我待会就到赵家,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我胡乱出去,不仅帮不上爹的忙,还可能添乱……”
读了书,开了智。他不蠢。不管是乱兵的枪子,还是官兵的枪子,都不长眼睛,他这一个县公署小科员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两方生畏,所以他单枪匹马去找徐三儿,不仅没用,反倒会添乱。
如先生所说的一样,“他们”不会管爹的辫子。一个下苦人,没有可供人劫掠的银钱,只要有点脑子,不乱跑,不太可能出大事。他对他爹徐三儿还是有些信心的。此外,他是家中独子,又有改换家中门庭的希望。所以,他清楚知道,爹宁愿他自己死,也不愿他去涉险……。
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有了更清楚的考量。
灰白狐狸点了点脑袋,答应了下来。
徐三儿不仅是徐二愣子的爹,也是它的爹。
一人一狐跑到了赵家。
赵家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整条街道都萧索的厉害,不像其他地方,还有乱跑的行人。
敲门,喊门……。
过了几个呼吸,门里面有了答话。
“门堵死了。徐科员,你过了,到左边墙这里,我降下一个吊篮,你钻进吊篮,我把你吊进来。”
赵家下人回道。
士绅的墙都是用青砖修筑,用料扎实,也比民房能高好几尺。所以战时只要紧闭大门,外面的乱兵就难以攻进来。至于梯子,百姓家很少有那么长的梯子。一时半会亦难以赶制。
吊篮垂下,徐二愣子钻了进去。
灰白狐狸也跟着入内。
没头脑的乱跑,县城尽管不大,可想要找到一个人也是难事。还不如和赵家商议过后再决定。赵家得到的消息会更多一些。
“徐兄,令父呢?”
吊篮垂下,见只有一人,赵嘉树上前,关切道。
“我爹不知道,还没消息,我到杂院那里,叫了几声,没见我爹回应,他现在应该还在外面……”徐二愣子的里衣都被沁出来的热汗浸湿了,全身的衣物都软趴趴的,紧贴在身上,他面露悲戚,说了一通话。
这时秋禾递过来一杯茶,他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将气理顺了,接着说道:“正要拜托嘉树兄呢,有没有及时的消息,除了戏院那边,还有哪处仍在打仗,希望没波及到我爹。”
果然,赵家得到的讯息更多些。几番话下来后,灰白狐狸对县城内的动乱大致有了一个较浅薄的认知。
这次动乱确实就是白狼的兵跑到县衙闹事。待枪响之后,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得到了一定的消息。赵家也派了下人去通知赵嘉树,不过没能撞到赵嘉树。其余两家亦是一样。只有孙家的满贵及时将消息带了过去。
引颈狐鸣之后,灰白狐狸纵跃到了赵家内墙的梯子上,顺着梯子爬到墙头。它在瓦楞上犹豫了几下,不知该不该跳。
赵家的墙约有一丈高。这里不同于杂院相隔的墙,那道墙两边都是松土,也有松柏可供落脚。然而正门的外墙下面,则是青石地板。
跳下去……,它可能会摔断腿。
它狐嘴犬牙一咬,就又跑回了赵家的院,寻了一段麻绳,接着又重新上了瓦楞。它将麻绳系在身上,然后纵身向下一跃。它绑的并不紧,麻绳从终端跌落,但借着这一股缓冲的劲,它终于稳稳的四肢着地,除了四爪的爪心有点微痛外,其余没有出太大的毛病。
将麻绳叼在嘴里,它继续朝外跑。它可不敢让赵家的人发现了端倪。
足足找了一个半时辰,在临近日落的时候,它找到了徐三儿。
“胡老爷,你来了。”
徐三儿一瘸一拐的朝杂院的方向走动。走的急了,他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倒吸一口冷气。
是右腿折了……。
灰白狐狸顿时一惊。
“胡老爷你说的还真没错,我还真的有血光之灾,不过不是去年,而是今年,狗日的土匪,打断了我的一条腿,就因我碍着路了。”
徐三儿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好端端的,他在路上正跑着,迎面便撞见了一窝的乱兵,因他没躲避及时,就被一个绿林好汉打折了一条腿。
“不过仅是打折一条腿,不幸的万幸,命还活着就行,说不定就医及时,这条腿还能保住……”
“你是没看到啊,几个官兵,血淋淋的躺在担架上,有的手都被砍了,还有的人半个脚掌被切了。我这算好的了。我碰见一个老爷,呵,脑袋瓜子都被人开瓢了,白花花的浆水流了一地。”
他庆幸道。
灰白狐狸也来不及细想,它叫了几声,示意徐三儿往赵家的方向去赶。杂院那边已经堵了门,以大牙婶几人的性格,它可不敢确信几人会开门,兴许……会装作听不见。
谁知道外面仅有徐三人一人,还是有一众匪徒。
“赵家安全?是,赵家安全。”
徐三儿连连点头。
一人一狐很快便到了赵家正门前。
吊篮放下,徐三儿入了赵家的门,他彻底松了口气。见徐二愣子担心他的右腿,他摆了摆手,一点也不在意,“一条腿罢了,你爹我的腿又不值钱,及时救治应该没事。”
说话间,他指了指胸口处。
“是银子?不,珍宝……”
徐二愣子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眼徐三儿鼓鼓囊囊的胸口,差点惊讶出声。那里面应该装了不少的钱。也难怪徐三儿这么晚才跑到了杂院,原来爹竟然和二超子做了同样的勾当,趁乱窃了银。
不,是趁乱捡了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仅是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就能赚得这么多钱。不仅是徐三儿自认为这件事是好事,甚至连徐二愣子心里头也认为这生意合算。同时,他也暗恼了自己,非要在戏院装什么君子,不仅没带回钱,反倒弃了一些财物。
当然,这番话也只是在脑海徘徊了一下。假使再来一次,他亦会听钱郑欣的话,弃钱保命。要是真拿了钱,估计就和满贵一样死了。他不知道满贵是怎么死的,但……极有可能是和徐三儿做了一样的事。
“叔父腿伤要紧,我家还有一些急救的药物。”
赵嘉树凑近,状作关切道。他看到徐三儿的神态,猜测到了一些东西。不过他并不对徐三儿怀中的财物感兴趣。
“秋禾,带叔父到客房暂时休息,并送一些药物。”
他又吩咐了一句话。
秋禾领命,带走了徐三儿。
“多谢嘉树兄了。”
徐二愣子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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