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徐二愣子下了床,抬脚迈出门槛,走到檐阶处。他看了一眼二超子所住的赁房,门屋紧锁,又看了眼和赵家相隔的院墙,那个蹲在墙角的人力车夫已经逃了,“我不明白,  他为何要还给我药钱,一元七角钱,事后做了贼偷,偷的钱却比药钱还要少。”

    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假使二超子不还这药钱,直接跑,也是可行的。本来药钱父子俩就没想着要回。然而二超子来了这么一出,他逃走时,  手上的钱反倒少了。

    “呵!”坐在门槛的徐三儿朝檐外吐了一口浓痰,他冷笑一声,“无非是想着清清白白的走罢了,欠钱和偷钱是两码子的事。欠了钱,哪怕他跑了,有一天回来,还是得还钱,但偷了钱,只要没被逮住,谁能说他的不是。”

    “留下一半的钱,是不想咱俩对他闺女下手,给他闺女一个后路。他能跑,  他闺女跑不了。你今后遇见他,  也别兴起什么仁念,  这人,  看起来老实巴交,  可背地里全是瞎瞎心眼。”

    他受过苦,和二超子一样无助过。不同的是,他有族长、老爷徐志用兜着底,  能打欠条,但二超子不同,一个独门独户的鳏夫,又没个族人帮忖。这等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生了恶心,防也防不住。

    “要是他有个带把的儿子,他兴许就不会跑了。”

    听到徐三儿的话,徐二愣子心里头无名状的冒出这句话。有了儿子,二超子就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他就不可能做出这般冒险的事。

    “对了,这话你别和大牙婶一家提。”徐三儿被外界的潮气吹得有点冷了,他返回屋内,让徐二愣子一道进来,关上了门,重回榻上盖上了薄被,“大牙婶是个嘴巴把不住门的,她说了事,小宝子就要在赵家挨罚。我估计他还没走远呢,  可能躲在城里,偷偷盯着这件事。也是可怜他闺女了,逢着这么一个爹。”

    “躲在城里?盯着咱们?”

    徐二愣子此刻哪怕躺在床上,  但他竦的浑身发凉、如芒在背,感觉黑暗处像是有一个人影在盯着他看,趁他不备,用剔骨尖刀夺了他的命。他被叫做“徐爷”,上了新式学堂,最早剪了辫,亦算是开明士绅了。

    县衙榨了二超子的血汗钱,他分了利。二超子叫他一句句“徐爷”时,看似尊敬,实则是在掂量他的轻重,能拆解出多少骨肉。这件事他想明白了。如他分了赏钱,走出县衙,看着街上的一个个行人时那般,都在不怀好意……。

    黑色的夜很快就度了过去。

    经历这一遭,徐二愣子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不过思及上次在讲堂打瞌睡、心不在焉的后果,他这一次在早课中强打起精神,煎熬的等到了下课铃响。

    当然,精神欠佳的他,也只能做出努力听课的模样,至于学科先生讲课时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幸好,许是他的表现不错,这一次学科先生并没有通知先生他在课堂上开小差这件事,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但下了第二节课的前半堂课,他委实精神不佳,于是只能找先生准备告半天病假。至于理由,他不打算说实话,随意找个理由搪塞就是。

    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相信了徐二愣子的说辞。

    “你许是昨天下雨着凉了,没注意保暖,所以才会身体不适。”寓所内,刘昌达打量了一会徐二愣子的脸色,确实有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有可能是你最近累着了,猛地被冷风一吹,身体没捱住,染了点风寒。”

    “你也不小了,得劳逸适中。”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告诫道。

    尽管徐二愣子得了县衙书办的差遣,却也没耽误在高小的学业。这样两头跑,县衙那边他不清楚,不过在学堂里,徐二愣子的成绩虽略有下滑,但仍保持不错。学业有成,他也就没了干预的闲心。

    然则……如此劳累,指不定什么时候徐二愣子就病来如山倒了。

    穷苦出身的学生,攥紧了一条门路,舍不得轻易放手。

    这点他明白。

    他能做的,亦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提醒。

    “谢先生教诲。”

    “我……会注意的。”

    徐二愣子点头起身,敷衍的回了两句话。

    “细君,给徐从熬上一盅生姜糖粥。”见徐二愣子要走,刘昌达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又朝里屋喊了一句。

    “我不是大夫。”刘昌达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他笑了一声,“病了,该喝什么粥,我还是明白的。喝完粥后,你再走。还有,唔……,再过一个月,于青就要参加升级考了,你这个做学长的也算教导有方,他学业取得成绩,有你的一份功劳。”

    于青?要升级考了?

    徐二愣子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淡定了。先生之所以愿意为于青补习,也是看中了于青天资不错。不然对于天资一般的学生,三年简易科明显更适合他们。于青只比他小了一两岁,参加小学堂的升级考亦在情理之中。

    六月下旬到七月初是历年升级考的时间。

    不过于青能不能考过,还是未知之数。他上次能顺利完成升级考,也是多亏了狐仙帮他作弊,不然一样悬得很。

    “先生,于学弟……”

    “你不知道,他找过我几次后,就没找了。”

    徐二愣子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他连忙推辞道。固然是于青没接下来找他,可按理说,作为学长也应照顾一下学弟,所以这次先生论功夸奖,他实在不敢居功,冒领功劳。

    “帮他一天也是帮。”

    刘昌达语气拔高,强硬道。

    “再说你两头跑,平日里就忙,能给他指导就不错了。是他没找你,算是他的错,你不必介怀。”

    他又强调了一句。

    里屋的小脚女人端着淘米盆走出了门。趁着这个空当,徐二愣子马上转移到了下一个话题,“老夫子,不,周先生呢?有周先生的下落了吗?”

    说起一日教导的恩,徐二愣子就忍不住想起了老夫子。老夫子将讲义借给了他十日,对他亦是不错。是弘文学堂中对他好仅次于先生、师娘的一个人。哪怕老夫子走了,解聘了这么多日,他都没有忘记。

    “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皱起。他刚才因拔高话音而耸立的身体又再一次的软在了太师椅上。他挪动了一下身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点燃了香烟,“他的踪迹我们这些先生也不甚明了,包括他的儿子,他和他的老妻一同离开了新野,我上次想要拜访他,没找到他。”

    “怎么,你两次问起了周先生,和他有事?”

    刘昌达眯了一下眼,心里倏地有点不舒服了起来。

    他和徐二愣子的关系,可不仅是单纯的学堂师生关系。徐二愣子算是他真正的门生,只不过没有磕头敬茶这一步骤罢了。其外,老夫子和他的关系,可称不上是多么好。

    “周先生走了?离开了新野?”

    徐二愣子先是错愕,随即才想清楚了。

    不仅是弘文学堂容不下老夫子了,整个新野,甚至南阳府,都很难再有老夫子的容身之处了。老夫子曾是南阳府科举的府首,同年不知凡几,学生对他如此折辱,这南阳府他显然难以再待下去了。

    先生的逼视迫近。

    徐二愣子心里紧张,他道明了缘由,“我捡了周先生的镜片,想着还给周先生,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哦”的一声,刘昌达的眼趋于平和,他的身子坐正,“周先生的脾气我不敢恭维,但他好为人师的品性还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可惜了他的才华,跑到乡塾去教学了。你不要学他,一直认死理。”

    可不是认死理嘛。他觉得,已经到了民国年了,辫子剪了就剪了。偏偏这个老夫子认死理,被学生揪住了,以致名声毁于一旦。

    先生训导,徐二愣子点头称是。

    少倾,小脚女人就熬好了生姜糖粥。徐二愣子等粥凉的差不多了,捧着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道谢后,出了寓所门。

    “胡老爷,你看,这是把新锁。”一人一狐在老夫子寓所门口止了步,徐二愣子朝窗台瞧了一眼,空荡荡的,“二超子和老夫子都离开了新野,这里都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一个是前清的廪生,一个是下苦力的人力车夫。徐二愣子想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又是怎么沦落到了同等的下场。

    一个对他有恩,一个与他有仇。

    灰白狐狸又一次跳到了以前放置剑兰盆栽的窗台上,门里的景物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差别,它摇了摇头,又一个纵身,跳入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它呦呦叫了几声。示意是别多想,听先生的话。

    先生说了,不要学老夫子,认死理。在它现在看来,徐二愣子就是有点认死理了,走进了死胡同。也难怪,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得到一个二愣子的小名。出了名的犟脾气,和爹一样。

    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一人一狐就径直回到了杂院。

    睡了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

    徐二愣子就听见有人在嚷,是赵家院子那边。

    “小宝子,你走慢点,你爹就在那边,跑不掉的。昨天刚下了雨,地上湿,你别摔倒了。摔倒后,衣裳扯了,可是要从你的月银中赔的。”

    是秋禾的声音。

    赵家院里,属秋禾和大牙婶关系最要好,顺带着小宝子过去后,亦和秋禾牵扯上了关系。小宝子将秋禾认作姐姐。

    “爹,爹……”

    是小宝子开始唤了。

    这个时间点,二超子大概已经歇工回家了。

    只不过,昨夜二超子已经跑了。小宝子的叫唤终究是做了无用功。她叫唤了大概十几声,稚音越来越弱。

    “你爹兴许是回来晚了,听姐姐的话,回前宅吧。”

    “兰花儿还等着你呢。”

    秋禾劝了一声。

    兰花儿,是赵家的另一个女佣。在这段接触的时日内,一人一狐了解到了赵家的内事,小宝子被卖到赵家后,是兰花儿在管教着小宝子。

    “胡老爷,我该怎么说,说他爹不在了吗?”

    “说了,岂不是就说明我发现他盗了银子,二超子万一对我下手怎么办。不说的话,看她一个小姑娘……”

    赁房,床上,徐二愣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略感无奈道。

    二超子的窃银,只有狐仙看到了。他要是急匆匆的说二超子走了,那就是不打自招,说明他早就知道了二超子的丑事。

    如果按照常理发展,应是他们见银被偷了,贼偷只偷了一半,因此不敢报官,害怕报复,而后过了几天,发觉二超子无影无踪,所以将窃银的嫌疑落在二超子的身上……。

    “算了,暂时不管了。”

    徐二愣子摇头。

    他此刻也和徐三儿的想法一样了,小宝子怎么碰到了这么一个爹。求自己清白,让他闺女落得了这个下场。

    到了临晚的时候,赵家的院里又传来了小宝子的唤声,一声声爹喊的让人心痛,但杂院里迟迟没人回应。

    “二超子呢?他人呢?今天和昨个……小宝子喊了那么多声。”次日,大牙婶臃肿的身子挤进了徐家父子的赁房,挡住了一大片的光芒。她看着正在读书的徐二愣子,问了一句,“徐从,你最近两天见二超子了没有,按理说,他也没别的住处……”

    县城客栈的大通铺睡觉也要钱,二超子不可能花钱睡觉。要是出远门,基本也会给邻居打个招呼,不会就这么失踪了。

    “没有。”

    徐二愣子摇头,“超叔我也几天没见了,兴许是有别的事。他没和大牙婶你说吗?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没了。”

    他睁眼说瞎话。

    大牙婶被搪塞的离开了,不一会,她就急匆匆的再次走到赁房门口,“跑了,他跑了,他卷银逃跑了,我刚才戳破了他家的糊窗纸,没见了东洋车,值钱的家当也没了,定是变卖了。”

    卖子卖女后,卷银逃跑的事情并不罕见。一方面是羞愧,另一方面则是拉不下脸皮,得来的钱财不少,但生活在旧处难免会被人看低了眼。除非荒年,不然卖掉亲生儿女,是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的。

    然而这等事切实发生在身边,还是不多见的。

    “什么?他跑了?”

    到了晚间,回来的徐三儿、来福儿听闻这个消息,都惊掉了下巴。似乎两人都没料到,这几日那般疼爱小宝子的二超子,竟然卷了银,逃跑了。

    “药钱,对了,药钱,二超子逃跑了,给你家还了药钱没有?”

    来福儿急问了一句。

    药钱可是一元七角钱。杂院里的人都知道二超子曾借了徐家父子这么大的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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