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的第二节课过的飞快。
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在东隅走廊踟蹰了一小会,见几个先生朝讲师寓所这边走,其中就有老夫子,他下定了决心,敲门入了先生的屋内。
“你做好了决定?”
寓所比上次来的时候呛了许多,像是入了烧了湿柴火的土灶台,辣的徐二愣子下意识的眯住眼睛。
听到先生的询问,他慌促的张口答复,道了一声“是”,然而就在这短短半息的功夫,一大口烟气涌进了他的口喉,致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喑哑的。
“你闭着门窗,又抽烟,打开窗子吧。”
里屋木门嘎吱响动,小脚女人揭开门帘,探出小半个上身,责问了一句,“你看,连徐从也熏着了。你这当先生的,抽烟也不能在学生面前抽啊,影响多不好。”
这是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和先生闹了分歧。
“打开门的话,外面风大。”
先生回了一句。
师娘说的是窗,先生说的是门。徐二愣子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低头看了一眼胡老爷,胡老爷向他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他看了一眼靠近门扉的格子扇,上面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小脚女人到底是传统的女人,她提醒了先生一句,见先生没有理睬,也就再次缩回身子,退回了里屋。
灰白狐狸见此,从徐二愣子的怀里先跳到了花梨木的办公桌上,再跳到了略低一头的红木橱柜上,这才落脚挨了地板。
它抖动着蓬松的尾巴,蹑手蹑脚的走近了里屋。
里屋门缝未曾关合,能容纳它进入。
有了和胡老爷的谈话,徐二愣子明白了狐仙的心思,也就未曾惊骇这一幕了,他专心在听先生的告诫。先生是他的指路明灯。
“唔……”
“你选择了日文,这是件好事,证明你有上进之心。学习英文尽管也能留学,可前往英吉利留学的人数实在太少。你要是在大学堂,譬如山西大学堂,有堂西斋选备,亦或者京师大学堂的译学馆……”
灰白狐狸进入里屋之时,听到了先生对徐二愣子的一句句指点。
它摇了摇头,继续走动。
里屋的小脚女子没见了踪影,她躲进了拔步床,床上围栏的格子扇亦被她关闭了,严丝合缝。应是为了躲避呛人的烟味。哪怕是香烟。
和他一样。
灰白狐狸暗忖。
徐二愣子也是这样,他不喜欢爹抽旱烟时浓厚的烟味。徐三儿一抽烟,他就皱眉头,躲出去。以致于后来徐三儿抽烟,大抵都在屋外抽烟,坐在马厩旁的青石,或者井栏处抽烟。
“东洋留学,我还能熟悉一些。先去高校读两年的大学预科,再考入大学就读。东洋那边的高中,是两年制的,称呼为大学预科。高中也叫做高等学堂。让我想想……,应是西历一八九四年变的……”
先生温和的缓缓说道。
在贸然涉入一件未知的事情之前,若有引路的前辈,都会指点他们一些东西,破开迷雾,打消他们的顾虑。
先生做的事情,就是如此。
灰白狐狸入了里屋,不断张望着。它靠近拔步床的时候,似乎隐隐听到了小脚女人压制极低的啜泣声。
“细君,到午休了,徐从来了,多做一道菜。”
外屋又传来了先生的喊声。
拔步床的围栏门打开了,格子扇也打开了。小脚女人的眼睛红红的,她回了一声,温婉极了,“做什么菜。”
紧接着,她走到了梳妆台,坐在了圆凳上,看着自己哭花了的妆容,有条不紊的补着妆。须臾的时间,她又变成了嘴角含着淡淡笑意的师娘了。
她端着淘米的陶盆走了出去。
不慎踩了灰白狐狸的尾,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她自怨道:“怎么又犯了病。”
病?什么病?
它可不觉得小脚女人和徐二愣子一样,都犯了不为人知的癔症。
灰白狐狸转身,看向师娘的余影。她是一个姝丽的女人,婀娜窈窕,它的目光从她秀美白皙的脖颈看到了脚足。
她缠了足。
这是从小到大落下的病根。
确实,她犯了病。要是脚骨正常的女人,在越过它蓬松的尾巴时,顶多感知到踩踏到了异物,并不会绊倒,但三寸金莲的小脚,感知不到,她得低着头走路,生怕崴了脚。
小脚女人出了门,打开了屋门,吹进来的秋风,将漂浮于空的烟雾击的粉碎,倒刮而入的大风,席卷走了令人厌倦的烟草气息。整个室内,又通气畅快了许多。
啪的一声,临近门扉的先生关上了门。
他右手夹着细长的香烟,刻意压着上唇的唇舌,白色的烟气好似瀑流一样,簌簌而出,“日文的学习,你明日再来,我这里有黄公度的《东洋国志》,你可以先看看,了解一下这个国度。”
说着话,他取出放在袖子里的一个铜钥匙,弯下腰,将临在脚边的红木橱柜打开。这红木橱柜上了一把铁锁,新上的。
锁落。先生开始翻找书籍。
《东洋国志》是刘昌达赶赴东洋留学时所看的书籍,所以时间久了,这本书应该是放在最底层的,需要细细查找。
打开的橱柜内,有着一叠叠的书籍。放置最上面的,是徐二愣子见过的日文书《我辈は猫だ》,余下的,还有一些杂物。
“那应该就是胡老爷所看见的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了。”
杂物内,徐二愣子见到了一个大肚的玻璃瓶,于是暗自猜测道。
灰白狐狸走了过来。
它看见先生弯腰,又听到了异响,于是踱步了过来。它耳畔所能感知到的声音,有小脚女人在门外走廊如意缸内淘米的水花声,还有外面瑟瑟的秋风声,除此之外,就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红木橱柜被先生弯腰的整个身子占据了。
先生也堵住了花梨木里侧的通道。
灰白狐狸咬牙,暗叫自己是狐仙,纵然没有尝试过更大的纵跃,怕伤了身体,但它还是大着胆子,料想仅是三四尺的距离,也摔不死。于是四爪飞速掠地,猛地向前一跃,就上了花梨木办公桌。
桌上的地球仪被它带起的旋风吹得偏转了起来。赤道线、经纬线旋转,各大部州的土陆浑然成了亮铜色,分不出彼此。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