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文通振臂大吼,“散开!散开!往两旁散开!”

    然一片混乱之中,别人听不清他吼什么,而就算听清了,也已来不及了。

    就像装上了一个超大功率的扩音器,细碎的“咯吱”声倏然放大,变成了巨大的破裂声,并迅速蔓延开去,其声如山崩、如海啸,连绵不绝,在无数惊恐绝望的叫喊声中,淮水的冰面,一大块接着一大块,轰轰隆隆的崩塌了!

    事实上,星月无光,长坡上也好,盱眙城头也好,是看不清河中央的情形的,然连吴浩在内,人人都不由脸上变色。

    天地之威,一至如斯!

    长坡上的火箭,停止了发射。

    城楼灯火映照下,半空中,盐粒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

    山崩海啸般的破裂声没有持续太久,但那些惊恐绝望的叫喊声、呼救声、哀嚎声,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慢慢止歇。

    都是穿棉衣、着铁甲的,掉落冰河之中,就算水性好,能逃得性命吗?

    期间,对岸的泗州城也有动静,城楼之上,也一片灯火通明,南城门一度打开,但很快就关上了。

    由始至终,没有大队人马出来救援什么的。

    就算想救援,亦无可着手处罢?

    河面声歇之后,盱眙城这边,派人至河边,举火查看,但夜色太浓,河面影影绰绰,不得要领。

    此时大致是寅正时分(凌晨四点)。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终于亮了。

    河面上的景象,叫盱眙城头的人,个个瞠目结舌。

    淮冰再合,不过,不再像之前的平滑如镜,而是参差嵯峨如礁岩,“礁岩”之间,是无数具冻僵的尸体,几乎没有“全尸”的,或者一个头颅、或者半截上身露出冰面,其余部分,或封在冰内,或浸在冰面之下。

    城上的人,目力再好,也看不清尸体的表情,但其姿势是大致看得明白的:一个个翻折扭转,奇形怪状,许多尸体的手,伸向半空,五指张开而蜷曲。

    这——

    这就是寒冰地狱呀!

    派人巡查河面,根据服饰,找到了疑似完颜文通的遗体。

    午初时分,泗州城来人。

    谁?

    时青。

    哦,就是那个被招安了的红袄军大头目?

    对。

    所为何事?

    奉版籍请降。

    吴浩召集会议,展渊、季先等皆以为无可疑,时青本就不是金国的忠臣孝子,完颜文通的全军覆没、尤其是冰面上的惨象,击溃了泗州城的心理防线,投降,是个合理的选择。

    时青本人亲自过河请降,也算很有诚意的表示了。

    于是,吴浩接见时青,温言抚慰;时青则大礼参拜,并请朝廷大军尽快入驻泗州。

    “启禀统制,”时青说道,“泗州乃金国淮黄一线重镇,泗州一失,淮黄动摇,南京不安!因此,彼人绝不会轻弃,属下以为,过不多久,彼人便会起大军来夺,俺们要早做准备!”

    泗州位于金国南京路之东南角,据定泗州,向北、东北,可进取山东;向西北,可威胁金国目下的首都南京(汴梁),时青这番见解,算是颇有见识了。

    此人的形貌,清癯修长,听谈吐,也似乎读过两年书,倒不大像个“做贼”的?

    只不过,汴梁于宋为“东京”,宋人语境,绝不会称汴梁为“南京”,但时青新降,一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亦无足为怪。

    于是一面准备过河(欸,话说,盱眙这块地儿,俺还没坐热乎呢),一面飞书朝廷,报告“盱泗大捷”。

    捷报中,吴浩并未铺张武功,反倒强调,我本有和平相处之诚意——我还主动给完颜文通写了信呢,然彼人狼子野心,处心积虑,犯我境土,我不能不奋起反击,一举歼之,形格势禁,泗州的残敌不能不请降,我亦不能寒故民之心,不能不过河,“复百年之故土”。

    一切都是“不能不”。

    “复百年之故土”,本应是南宋的政治正确,但自赵构、秦桧以来,南宋政权内部,“和平”力量一直异常强大,凡北伐,必有大有力者在后头大力掣肘,韩侂胄同理学一派斗的你死我活,韩侂胄主张北伐,理学一派便反对北伐;史弥远以倒韩、和议起家,对理学虚与委蛇,自然也不是对金的强硬派,因此,吴浩在羽翼丰满之前,不想被人抓一个“擅开边衅”的口实。

    但他似乎多虑了。

    朝野上下,对“盱泗大捷”,皆十分兴奋,有上贺表的,有建议如何进一步规划的,颇为热闹。

    诏书颁下,以吴浩为神武军副都统制,知盱眙、权知泗州。

    兴奋归兴奋,热闹归热闹,对吴浩的新任命,朝野上下,却是一片哗然。

    “副都统制”很正常,哪怕给个“都统制”,也还是只管神武一军,没有啥实质性的区别;但是,“知盱眙”?就算不考虑级别、资历,以武将知军州,这是什么规矩?本朝祖制,以文制武,这样做,把文臣往哪里搁?

    往哪里搁?史丞相两手一摊:往盱眙搁呀!问题是,搁不进去呀!之前,一连找了三位,没一位肯干的呀?咋的,各位都不记得了?

    咋的,这个“知盱眙”的位子,宁肯永远空置下去,也不能叫有功的武臣去坐?如是,奈朝廷何?奈黎庶何?

    这——

    无辞以对。

    事实上,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没人肯干知盱眙,此时,一定是有人肯干的——石珪已经不在盱眙了呀?

    可是,史丞相装傻,并未再去找第四个人选,“没法子,实在找不到人了,这个烫屁股位子,只好硬摁吴浩坐上去了,谁叫他在盱、泗搞风搞雨呢?嗯,有道是‘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算他倒霉罢!”

    一片哗然的那一拨,也只好装傻,没一个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至于“权知泗州”,性质本来同于“知盱眙”,但没啥人罗唣。

    泗州,那是金国的地头,心里上,还未将之当作大宋的疆土;再者说了,弄不好一转眼就叫金人夺回去了呢?知泗州,“守土有责”,到时候,弄不好就要与城同存亡呢!

    这个位子,可没啥吸引力。

    于是,吴浩非但以武兼文,还成了极罕见的“双知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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