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男不便出入后宫,即便出入也得有皇帝的圣旨或口谕,可显然庄太后自己就拥有这样的权利。

    庄太傅被秦公公带入了仁寿宫,秦公公办事中规中矩,笑容得体,让人一时间也猜不透庄太后召人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还当是有了好事。

    庄太傅去了偏殿的书房,庄太后早已翻阅了一上午折子了,可由于积压了好几日,仍有一部分没批完。

    “太后。”庄太傅笑着入内,拱手行了一礼。

    庄太后却没理他,只是不疾不徐地翻阅着手中堆积如山的折子。

    庄太傅以为庄太后没听见,往前走了一步,又说了一遍:“太后?”

    “哀家没聋。”庄太后不咸不淡地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将看过的一本折子放到了不可呈给皇帝的一堆里。

    庄太傅的神色这才有了些微变化。

    不过想到今早听到的消息——皇帝器重的一位掌事自缢了,皇帝怀疑是太后所为,跑来仁寿宫与太后大闹一番,一定是因为这个太后的心情才欠佳的吧?

    庄太傅如是想。

    庄太后又看了七八本折子,才淡淡地开口道:“你最近很是嚣张啊。”

    “嗯?”

    庄太傅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他惊疑地看向庄太后:“太后何出此言?臣……做错什么了?”

    庄太后淡道:“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有些人不是你能动的。”

    庄太傅一脸错愕:“臣不明白。”

    “不明白就给哀家听着。”庄太后冷声道,“庄家百年基业,世代簪缨,高官显宦,说是京城第一氏族也不为过。可这些年来,哀家的宠爱逐渐养成了你们妄自尊大、恃才放旷的性子。你们是不是觉得不论你们做了什么,哀家都得替你们兜着?没错,哀家是庄家人,你们是哀家的母族,但凡哀家在位一日,就会护住你们一日。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哀家究竟还能护住你们多久?”

    庄太傅勃然变色:“太后……”

    庄太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弓满则折,水满则溢,你们只看见哀家如日中天,却没看见这如日中天的背后大厦将倾、孤木难支!哀家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了,你也老了,庄氏一族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嫡系一脉者皆不堪重用尔,唯庄玉恒白璧微瑕,精以雕琢,或可瑕不掩瑜。可就连这孩子,都快要被你养废了!”

    “太后!”

    庄太傅撩开衣摆,一脸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当然他眼底更多的是不明白。

    不明白太后何出此言,也不明白太后何以如此灭自己威风?

    别说庄太后还有至少十来年活头,便是没有,宁王殿下也羽翼渐丰,只要他继承大统,何愁庄家不能延续百年辉煌?

    可隔墙有耳,有些话他还是不敢说得太过的。

    “太后快别这么说,您是要福泽百年的。”

    “哼,百年?若不是哀家被萧清朗与顾氏佳娘所救,只怕早已入土为安了吧?”

    庄太傅好似突然就被点通了,他万分错愕地望向庄太后:“太后……是在怪罪臣打压了萧清朗?他是陛下的人!臣怎能容忍他在翰林壮大!”

    庄太后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折子拍在桌面上:“他是谁的人用得着你来告诉哀家!”

    庄太傅被庄太后的强大气场震慑了,他多少年没见庄太后发如此大的火了。

    他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拱手,低下头:“臣不敢。”

    庄太后冷声道:“哀家与你说的是国事、政事、家事,你却只听出了私事!哀家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也罢!哀家不说了!兄妹一场,哀家送你八个字:功名垂成、急流勇退!”

    庄太傅捏紧了拳头,双目如炬道:“好一个急流勇退!难道庄家数代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庄家在朝廷之上乘风掌舵、功高至伟,这大昭国的江山哪一笔没有我庄家的功劳?”

    庄太后眸光冰冷,强大的气场如洪流一般奔涌而来:“功劳是秦家的,江山也是秦家的,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庄太傅,你莫不是想造反!”

    庄太傅心口一震,怔怔片刻,拱了拱手,道:“臣失言。”

    庄太后冷冷收回视线:“哀家言尽于此,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庄太傅站起身来。

    六月的热风吹过,他忽觉后背都让冷汗湿透了。

    庄太傅离开后,秦公公端着一杯茶水入内。

    他守着书房的大门,自然听到里头的谈话了,他将新泡好的热茶放到庄太后手边,感慨地说道:“没想到太后为庄家考虑得如此长远,是奴才眼界低了,还以为太后宣庄太傅进宫只是为了给萧修撰出出气呢。”

    庄太后拿起折子冷哼一声。

    狗屁的长远。

    话术罢了。

    “哀家要是只与他说一件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哀家若是与他说了好几件大事,清朗的事就成了小事,既是小事,那就不必去计较了。”

    秦公公一脸苦大仇深:“呃……奴才愚钝。”

    庄太后脑子里闪过某人告状以及摔个大马趴的囧样,心情好得不行,难为对秦公公也有了几分耐心:“哀家听说你最近又养了一只小鳖?”

    秦公公讪讪一笑:“太后的消息真灵通。”

    庄太后淡道:“不是哀家消息灵通,是那只小鳖那日爬到哀家的脚边了,哀家瞅着眼生,与你从前养的那几只不一样。”

    秦公公没别的嗜好,就爱养王八,俗话说得好,千年乌龟万年鳖,这鳖就是王八,王八的命比龟还长,他就寻思着养了王八,保不齐自个儿也能长命百岁呢。

    庄太后云淡风轻道:“那只养得还挺好,晚上拿去炖汤。”

    “啊?”秦公公脸色大变。

    “怎么?舍不得?”庄太后叹道,“最近哀家与这些乌龟王八犯冲,道长说,吃一个许就解了煞了,吃不了只能全部送走,从此仁寿宫都不许再养乌龟王八。”

    秦公公委屈道:“那、那奴才还是把德全拿去给您炖了。”

    “谁要吃那玩意儿?”庄太后是在和他打比喻。

    秦公公瞬间茅塞顿开:“啊……萧修撰就是那只小王八……”

    庄太后一记冰冷的眸光打过来!

    谁是王八!

    哀家看你才是只老王八!

    “咳咳!”秦公公讪讪,“奴才嘴瓢,奴才不会说话,奴才是王八……不过……”他言归正传,“您这一招还挺高明的。”

    庄太后淡淡冷笑。

    高明吗?

    她的话又何尝不是真心话,只是庄家不愿急流勇退,也急流勇退不了了。

    这个旋涡,他们从很早就出不来了。

    今天国子监与清和书院都放学放得早,南湘与鲁师父有事出去三天,是以这几日顾三白与顾琰都不用过去学艺。

    三个小男子汉聚在了家中。

    昨夜小净空从宫里回来便已经睡着了,姑婆带的礼物没来得及分发,早上出门又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

    小净空把锦盒抱了出来,哒哒哒地跑到堂屋:“是姑婆让我带的!”

    姑婆让带的东西一般都是给大家的。

    姚氏坐在穿堂里纳凉,笑着看几个孩子在堂屋玩耍。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热闹又美好,是前面十几年做梦都不敢去想象的生活。

    “哎呀,打不开!”小净空手劲儿太小。

    “我来!”顾三白捋起袖子,吧嗒一声将盒子撬开了。

    盒子说大不大,毕竟大了小净空抱不动,可说小也不小,里头装的东西不少。

    三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巴巴儿地看向锦盒里的礼物。

    小净空将礼物一一拿出来:“猫眼石,这个是琰哥哥的!宝石小刀,这个是三白哥哥的!银针,佳佳的!金钵钵,我哒!”

    然后还有一本刺绣的图册,一看就是给姚氏的。

    “坏姐夫又没有。”小净空摇头晃脑地说,“真可怜呀!”

    被可怜的萧清朗雄赳赳地进了屋,将一个比小净空的锦盒大了足足一倍的锦盒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三个弟弟睁大眸子,看看锦盒,又看看他。

    “什么啊?”小净空问。

    萧清朗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打开锦盒,将里头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拿出来摆在了桌上,第一个是仁寿宫的令牌,第二个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子,之后是一块万年暖玉做的砚台,再之后……

    他动作优雅,不急不缓,足足拿了半刻钟才把里头的小玩意儿拿完。

    足足铺了一满桌!

    三个小男子汉眼睛都瞪直了。

    小净空目瞪口呆:“是是是……姑婆给的吗?”

    好多好东西呀!

    小净空:“哪个是给我哒?”

    萧清朗伸出修长如玉的指尖,在礼物上游走了一圈,拿起一把闪瞎人眼睛的金锁:“我的。”

    小净空咽了咽口水。

    又拿起那块万年暖玉砚台:“我的。”

    顾琰咽了咽口水。

    再拿起一把绿宝石突厥小刀:“也是我的。”

    顾三白咽了咽口水。

    “还是我的。”

    “又是我的。”

    “啊,好像全都是我的。”一下子成了家里最大的土豪!

    萧清朗炫耀完自己的战利品,将最后一块仁寿宫的令牌也装了进去,随后无比嚣张地回屋了!

    所有人:“……”

    突然感觉姐夫今天好欠抽是怎么一回事?!

    顾如佳并不知自家相公的幼稚行为,她刚从医馆出来,坐上了前往仙乐居的马车。

    她想知道仙乐居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总感觉刺杀自己的人与仙乐居的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同时她也怀疑元棠在京城有个势力非凡的同谋。

    总之,一切的关键都在仙乐居。

    顾如佳身上的仙乐居令牌并未被莫千雪收走,她凭着令牌十分顺利地进了仙乐居。

    她依旧是换了贵公子的打扮,戴了一张半脸银质面具,恰如其分地遮住了她的轮廓。

    唯一麻烦的是她的束胸缠得太紧了,没办法,除了长个子就是长那里,不束紧一点都遮不住女子的身材了。

    可天真热啊。

    顾如佳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迈步往大堂中央走去。

    她倒是没打算直接去找上次的姑娘,只想着先走走、听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得不说,仙乐居的姑娘个个都似画中人,养眼得紧。

    顾如佳随意地走着,忽然,一朵牡丹花砸在了她的肩头。

    这是仙乐居的老规矩了,被砸中的就是让姑娘看上的,便可有殊荣成为姑娘的入幕之宾。

    这次是一位黄衣女子,臻首娥眉、靡颜腻理,媚而不俗,艳而不妖。

    仙乐居的姑娘身上全都没有风尘味,她们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还有人精通八股文与算术,被她们看上确乃荣幸。

    顾如佳看着手里的牡丹花,犹豫了一下。

    只这么一瞬的功夫,黄衣女子的小丫鬟施施然下楼了,对着顾如佳恭敬地行了一礼:“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这位姑娘虽是二楼,可她朝自己砸了花之后,再没第二个人敢朝自己砸花了,要知道,上次她可差点被花给淹了。

    顾如佳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魅力没了,应当是这位姑娘在仙乐居的身份并不简单。

    好。

    就她了。

    顾如佳随着小丫鬟上了二楼。

    黄衣女子手执美人团扇遮住眉眼之下的容貌,冲顾如佳嫣然一笑,转身莲步轻移进了屋。

    连走路得散发着勃勃仙气。

    “公子,请。”小丫鬟将顾如佳带到了黄衣女子的屋前。

    这间屋子是在走道的尽头,比别的屋子多了一扇门,果真是个有身份的。

    顾如佳点头,迈步入内。

    黄衣女子坐在窗台前,背对着顾如佳弹奏了一曲,曲声婉转,如泣如诉,宛若。

    一曲作罢,她用折扇挡住脸来到顾如佳面前,优雅而轻柔地行了一礼:“奴家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顾如佳自然不会与她说话,她正要拿出小本本写下自己的回答,忽然,一道戴着面纱的冰蓝色的身影夺门而入,一把将顾如佳拉到自己身后,抬手就甩了黄衣女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事发突然,连顾如佳这个当事人都有些懵圈。

    她被拽到身后时没出手,是因为她没感觉到对方对她的恶意,只是她也没料到对方对黄衣女子出手这么嚣张。

    黄衣女子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现起了几道手指印。

    她捂住脸,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地看向屋内的不速之:“莫千雪!你疯了!”

    “疯的是你!本花魁看上的人你也敢动!”莫千雪说着,一把拽下她腰间的香囊,冷冷地扔在地上,“还用上了魅香!花夕瑶,你好大的胆子!”

    被唤作花夕瑶的黄衣女子眼神一闪,不自觉地露了怯。

    她的身子稍稍朝后退了退。

    莫千雪不屑说道:“哼!看在居主的份儿上,我饶你一次,再敢把主意打到我的人头上,我就刮花你这张脸!”

    她说罢,拽住顾如佳的手腕,将顾如佳带出了花夕瑶的屋子。

    望着莫千雪的背影,花夕瑶的眼底迸发出了怨毒的光。

    莫千雪直接拉着顾如佳上了三楼。

    三楼一如既往的寂静与空荡。

    顾如佳戳了戳她的小肩膀,用眼神询问她,这一层只住了你一人吗?

    莫千雪没好气地道:“还有居主。”

    居主?

    莫非就是仙乐居的老板?

    莫千雪拉着顾如佳的手进了自己屋,凶悍地打量着顾如佳:“那个女人碰了你哪里!”

    顾如佳拨浪鼓似的摇头。

    莫千雪柳眉一蹙:“没碰?当真?”

    顾如佳点头。

    莫千雪神色稍霁,看了眼八仙桌旁的凳子:“坐吧。”

    顾如佳坐下。

    “打水来。”莫千雪吩咐。

    “是。”小丫鬟打了一盆凉水来。

    莫千雪亲自拧了巾子,去给顾如佳擦拭额头的汗水。

    顾如佳下意识地朝后一仰。

    莫千雪的手扑了个空:“不许躲!”

    顾如佳:哦。

    莫千雪细细地为顾如佳擦拭额头,一边擦,一边没好气地嘀咕:“你是傻子吗?来了不会直接上三楼?又没人敢拦你!”

    这……我也不是来找你的呀。

    莫千雪撇了撇嘴儿,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之前没与你说,昨天是我生辰,去游湖了,所以才不在仙乐居。”

    呃……不用和我解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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