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长干家中,曾安一脸严肃地道:“杨刺史,你今夜为杏娘赋词,词意颇为不妥,愚恐明日京中会哄传开来,于刺史的声誉不利。”曾安十四岁便在孔府求学,是看着小师妹长大的,和不少师兄弟一样曾幻想着有一天能娶小师妹为妻。



    后来小师妹嫁于杨安玄,孔府师兄弟中有不少人暗自神伤。不过雍州刺史杨安玄文武双全、年少有为,曾安心酸之余亦替师妹欢喜。



    孔师来襄阳推广儒教、撰写儒藏,曾安随师前来襄阳,目睹襄阳乃至雍州的勃勃生机,百姓安居乐业,对杨刺史钦佩至极。



    后来杨湫选夫婿,曾安也曾憧憬过成为杨刺史的妹夫,可惜杨湫喜欢那个沈庆之。



    曾安暗地见过沈庆之,确实是仪表堂堂、英武过人,而且听闻在勾栏中曾救过杨家小娘子,难怪杨湫对他倾慕。



    而最让曾安感到佩服的是杨刺史能为了妹子所喜、不以门第之故回绝沈庆之,这样的人才值得自己为他效力。



    小师妹诞下儿子,曾安随一众师兄弟到杨府道贺,送给小师弟手抄的《论语》。



    杨刺史对自己赏识,任自己为仓曹参事,实际上将仓曹重任交付自己,曾安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以报知遇之恩。



    此次杨刺史进京让自己随行,临行前孔师兄交代自己照看好杨刺史,言辞隐晦,似有所指。



    及至今夜发生的事,曾安才醒悟过来,孔师兄是让自己好生看住杨刺史,不让他在京城风花雪月。



    曾安有些气恼,他一直以为杨安玄是正人君子,在襄阳时从不招伎狎玩,闲暇之时带了小师妹一同游山玩水,小师妹脸上流露出的笑容是幸福的。



    怎么离了襄阳,杨刺史就显露出风流之态,为怡秋楼的那个杏娘写下艳词,流露爱慕之意。



    这词自是极好,若写与小师妹极佳,可是却写给了怡秋楼的半老徐娘,这让曾安为小师妹鸣不平。



    杨安玄心知解释得越多越麻烦,索性拱手道:“齐由告诫的是,愚确实有些忘形了,以后不会再如此。”张锋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曾夫子,杏娘子曾仗义相助过主公,主公写词给她是想回报,你别胡乱猜测。”曾安见杨安玄坦诚认错,又想起在怡秋楼中杏娘有意替杨安玄遮掩,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杨安玄笑道:“齐由,你先祖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愿共勉之。”曾安揖礼道:“谨诺。”杨安玄让曾安坐下,道:“愚这些国子监的同窗有意前往雍兖任职,齐由你看如何?”曾安径直应道:“不可。肉食者鄙,不能为民谋利,愚恐这些人去到雍兖,会借助刺史同窗的身份,荒废政务甚至鱼肉百姓。”杨安玄点点头,道:“不错,愚亦有这等担心。可是同窗之谊若不应允,又显得不近人情。而且这些人都是门阀子弟,愚免不了也要借助他们。”相互利用,杨安玄说得足够坦白,曾安道:“这些人留在京中比起前往雍兖来说,对主公的助力更大。”杨安玄略一沉吟,便明白了曾安话中之意,道:“齐由是想让愚收揽他们作为京中耳目。此事不易,这些人都是门阀子弟,怎会听命于我。”曾安朗声道:“主公何必太谦。主公是朝廷所封的郡公,雍兖刺史,司、梁两州听命,这样的实力仅次于坐镇京口的刘豫章。”



    “刘豫章出身寒微,对寒门子弟多有照顾,引得门阀暗中不满。”曾安侃侃言道:“主公出身弘农杨家,虽然杨家定为四品,但先人余泽尚在。主公在雍州也用寒门庶族,但对门阀亦多照顾,相比刘豫章更得门阀之心。”就拿曾安自己来说,杨安玄任他为仓曹参事,却让刘坚做仓曹,无非是养个富贵贤人,遇事能得到刘家相助。



    “愚这几日跟在主公身边,知晓主公在朝中除了郗公和阴公外并无助力,此不如刘豫章也。”曾安继续道:“刘豫章坐镇京口,朝中有王司徒、孔侍中、袁尚书相助;刘南平近在历阳,朝中亦有谢中书令以及众多门阀相助;主公远在襄阳,朝政鞭长莫及,何不扬长避短,交结这些下品官吏作为助力。”扬长避短,杨安玄眼中闪出亮光,思忖片刻道:“世人追逐无非名利二字,这些人显然求名更甚于利,除了雍兖之地,愚恐怕给不了他们所要的东西。”曾安朗声笑道:“主公何必妄自菲薄,主公若想在朝堂上扶持些人手,恐怕琅琊王和武陵王都会乐见其成。”杨安玄略思片刻,明白过来,道:“齐由是说朝廷乐见愚制衡刘裕和刘毅等人。”



    “不错”,曾安双掌轻拍,道:“虽然刘豫章重立晋室,但朝廷未尝不担心他成为另一个桓玄。”杨安玄认真打量着曾安,刮目相看地道:“愚本以为齐由是治政之才,没想到还有子房之能。”张锋在一旁轻声嘀咕道:“读书人就是心眼多。”杨安玄一瞪眼,斥道:“张锋,愚可是不让你读书,这几日将《论语》抄录一遍。”张锋苦着脸应是。



    杨安玄看着曾安,思忖片刻,道:“刘豫章以刘穆之为谋主,暗中操纵朝堂,齐由劝愚布局建康,可愿替愚在朝中为官?”相较于刘裕近在京口,曾安在京中孤立少援,存在风险,所以杨安玄要问过他本人之意。



    曾安傲然拱手道:“昔年毛遂自荐,愚亦自请处囊中。”张锋没听懂话中之意,但明白曾安是想留在京中,张了张嘴,终未出声。



    杨安玄笑道:“齐由不要急着决定,细思几天再告诉愚。”吏部二月末才将授官名单报送给司徒府,时间绰绰有余。



    杨安玄又道:“从京中送信到襄阳,往返亦不过半月,不妨问过你的老师。”…………果如曾安所料,弘农郡公为怡秋楼杏娘写新词之事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少门阀子弟、商贾富户专门前往怡秋楼一睹杏娘是何等倾国倾城,能让杨刺史为之倾倒。



    见过之后多数人暗笑杨安玄的眼光异于常人,那杏娘是半老徐娘,眼角皱纹已现,人老珠黄不远,勉强能称得上风流二字。



    看书溂有人翻出当年杏娘在秦淮河上卖唱的旧事,两首《相思》词似乎可以认定杨安玄与杏娘有私情,便连怡秋楼中斗曲的恩怨都被拿出来议论,杨安玄成为京中热议人物。



    杏娘抓住时机,推出了楼中几位姑娘,怡秋楼的生意红火得让同行眼热。



    “春日游”成为京中热唱,秦淮河上船来船往都是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携伎出游若不唱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似乎少了三分韵味。这首



    “春日游”洐生出多个唱本,以怡秋楼和盛花居的版本流传最广。建康城宣阳门与大司马门之间是七里长的御道,祠部尚书殷仲文的住处就在离大司马门不远处。



    殷府是五进的朱门大户,是晋元帝司马睿赐给殷家的府邸。殷仲文好奢华,车马器用服饰无不极尽华丽,宅中妻妾歌伎数十人,每日丝竹饮宴不断。



    在桓玄当权期间,因殷仲文甚至为显贵,桓玄对他赏赐甚丰,殷仲文总领诏命,任侍中兼左卫将军,无数人讨好交结于他,殷仲文大肆收受贿赂,积累家财。



    桓玄从建康出逃,殷仲文跟着西逃,将家中积财埋于地下。等到弃桓玄回归建康,殷仲文挖起埋藏的财宝,字画绸缎等物尽皆损毁,只剩下些金器和珍宝,数千家财仅余三成不到。



    虽被朝廷任为祠部尚书,殷仲文已不被武陵王信任,想要讨好刘裕也不得其门而入。



    百官眼光雪亮,自不会有人再上门送钱送物,这让殷仲文颇为愤闷。习惯了奢华生活,殷仲文依旧每日笙歌不断,京中传唱



    “春日游”,殷仲文遣人到秦淮河上学听,归家教与歌伎,今日散朝之后,殷仲文倚在锦榻之上,听歌伎逐一唱来。



    殷仲文今年四十二岁,看上去仿如而立之年,面白如玉,容貌俊美,手指白晳细长,有如新笋,轻轻在榻沿上叩击相和。



    半个多时辰,五种唱腔都唱罢,殷仲文捋须评道:“毕竟杨安玄在怡秋楼中写下此词,诸多唱法要以怡秋楼最佳。”身旁侍妾笑道:“听闻这位弘农郡公是个多情郎,喜欢怡秋楼的杏娘。奴当年在秦淮河上见过杏娘,比奴大了六七岁,应是年老珠黄,真不知道杨刺史怎么会喜欢她。”这是最近京中的笑谈,殷仲文笑道:“这位弘农郡公不到三十年纪,看上去英武轩昂,没想到他还有此好。哈哈哈哈。”侍妾娇声道:“殷郎最喜风流文士,这位杨刺史被人称为词曲大家,《小窗幽句》亦是殷郎所爱,何不请他入府饮宴,也让奴看看这位闻名天下的名将。”殷仲文被说动,自归京后一直不受重视,想要投靠刘裕都被拒绝,自己只得转而求其次与刘毅往来。



    杨安玄进京朝觐为家族提升品阶而来,若能与之交好,有刘毅和杨安玄两个助力在,刘裕亦要敬自己三分。



    “发帖,五日后在府中宴请弘农郡公,遍请京中名流作陪。”殷仲文吩咐道:“愚要送给弘农郡公一个大大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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