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节,休沐。

    一大早,升为内管事的许氏带着家中几个女人插艾,将艾草扎成人形悬于门户之上,以禳毒气。

    张锋端来事先用昌蒲草泡好的蒲酒,让杨安玄饮下避瘟解毒。

    苗兰带着丁蓉、石草用五彩丝编成日月、星辰、鸟兽的形状,系在众人的胳膊上。

    这种五彩丝称辟兵,被认为可以躲避兵灾,驱除恶鬼,延寿续命。

    苗兰红扑扑的脸替杨安玄小心地系好,胡原在一旁诞着脸道:“小兰娘子,烦你也替愚系上。”

    张锋叫道:“小兰姐姐,还有仆。”

    五月处于春夏之交,气候温润多变,蚊蝇容易滋生,古时医疗技术差,人易生病,故以五月五日为恶日。

    杨安玄想起五月五日出生的王镇恶来,这位前秦丞相王猛的孙子,因为恶日出生要被父母送于他人。

    王猛则认为孟尝君田文也是恶日出生,后来成了齐国的丞相,为其起名镇恶,精心抚育。

    算算年岁这位名将及冠不久,随其叔父归顺了东晋,此时应该客居在荆州,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史书称王镇恶不善骑射,但长于谋略。杨安玄凭借着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已得胡藩、蒯恩。

    得陇望蜀,因为端午节想起王镇恶来了,杨安玄寻思如有机会去荆州一定要寻访一番。

    苗兰替胡原和张锋扎好五彩丝,对着杨安玄道:“公子,奴约了丁蓉和石草出门斗百草,等回来后再给公子烧兰汤沐浴。”

    杨安玄笑道:“你自去无妨。对了,厨房中可煮了棕子,带几个在身边,饿了可以吃。”

    苗兰有些茫然,杨安玄醒悟过来,此时应该还不叫棕子,笑道:“是角黍。”

    棕叶裹黍米煮之,状似尖角,故名角黍,与后世的棕子已相差无己。

    千余年时间未改变的习俗让杨安玄感到亲切,仿如冥冥间让他与后世多了种联系,难以割舍。

    张锋笑道:“仆见许娘子挂好艾草后就去了灶下,应该已经煮了些。”

    杨安玄动了游兴,笑道:“让杨怀套辆车带上小兰她们,咱们骑马四处转转。”

    …………

    小长干在建康城郊,北靠秦淮河,南望雨花峰,人烟稠密,屋宇檐廊,鳞次栉比。

    荷叶接天碧,花开至荼靡,杨安玄骑在马上,悠闲地四处张望,长街小巷到处都是臂系彩丝、手持花草游玩的小孩。

    大姑娘小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提着小篮,装着角黍,说说笑笑,今天是回娘家的日子。

    小长干内瓦棺寺,是杨安玄一直想去的地方。寺中有顾恺之所作巨幅壁画《维摩诘示疾图》画成,史书中记载画中维摩诘神形兼备,跃然于壁上。

    维摩诘壁画开示第一天,由顾恺之当众为维摩诘像点睛,捐得香资百万钱,也为后世留下“点睛之笔”的成语。

    瓦棺寺外游客如织,画壁面前更是人山人海,画中维摩诘清癯消瘿、神态传神,正在说法,人们虔诚对着维摩诘的画像叩拜。

    杨安玄合十对着画像拜了三拜,既是对佛寺的尊敬,也是对顾恺之杰作的敬意。

    布施千钱,在一众香客中已属豪客,有知客僧上前见礼,请他到客堂饮茶。

    瓦棺寺与道场寺、东林寺齐名,是佛教著名的禅寺,高僧辈出,杨安玄有意在佛门中留下声名,欣然前往。

    知客僧法严命小沙弥奉茶,不是杨安玄所期待的五净心茶,而是时下的茶汤。

    闲谈之中,杨安玄得知法严是竺法汰的弟子,肃然起敬道:“法汰大师讲《放光般若经》,天子亲临听讲,王侯公卿毕集,愚生也晚,不逢盛事,憾甚。”

    法严面有得色,当得知杨安玄是国子生时,笑道:“寺中新刷粉壁,檀越不妨留下墨宝,供人瞻仰。”

    杨安玄本就有意扬名,闻言欣然起身,跟着法严来到东侧围墙。

    围墙刚粉白,雪白一片,零星还留着几首诗,估计不是名士手笔就是高手所做。

    没有急着下笔,杨安玄先将粉壁上残留的诗句读了读,多是称颂佛门的诗,“佛在心头坐,尘心道有余”、“参禅一柱香,凝然万虑忘”等等。

    白色的刷粉之下隐约还能看出墨迹,想来都是被覆盖的旧诗作了。

    有沙弥捧着笔墨,杨安玄提笔在墙上书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法严惊呼道:“檀越此诗大智慧,道出修行真义,与佛有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杨安玄在末尾处写上“弘农杨安玄”五字,搁笔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有进步了。

    笑着接口道:“吾师慧远大师亦曾夸愚与佛有缘。”

    “慧远大师,可是东林寺的慧远大师?”法严讶声问道。

    见杨安玄点头,法严合十礼道:“贫僧失敬了,请檀越回客堂稍坐,贫僧请师兄出来相见。”

    重回客堂,换了茶水,杨安玄笑道:“法严大师,此茶莫非是吾师所制的五净心茶。”

    听杨安玄一口道破茶的来历,法严再无怀疑,笑道:“不错,半月前慧远大师从东林寺寄了两斤五净心茶给师兄,贫僧分得四两用于待客。”

    杨安玄品茶不语,心中却想着“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的故事,不知自己此时到了哪个境界。

    半柱茶的功夫,脚步声响,一名衲衣老僧步入堂内。老僧须发苍白,进屋后对着杨安玄合十施礼。

    一旁的法严道:“杨檀越,这是贫僧的师兄,瓦棺寺住持慧静。”

    杨安玄忙站起身,还礼道:“见过慧静大师。”

    慧静大师笑道:“老衲收到慧远师兄寄来的书信和五净心茶,在信中师兄提及杨檀越,说檀越身具佛根。方才听沙弥禀报,说檀越写下‘勿使惹尘埃’的偈语,果如慧远师兄所言。檀越若能遁入空门,必能昌大佛门。”

    杨安玄笑道:“大师,愚六根未尽,俗缘未了,无心出家。不过愚不会忘记师尊教诲,此生当谨言慎行、行善积德、扶贫助弱。”

    慧静大师口诵佛号道:“有此心无论出家在家,奉行当得善果。”

    落坐之后,慧静打量了一下杨安玄,道:“弘农杨家是名门世家,檀越英气迫人,此生怕与刀兵相伴,常见血光。”

    有前世穿越的经历,杨安玄对神佛充满敬意,合十道:“请大师指点。”

    慧静温和地笑道:“老衲哪有什么指点,檀越方才说行善积德、扶贫助弱,慈悲心便是佛心,既有佛心自有佛祖护佑,逢凶化吉,平安喜乐。阿弥陀佛。”

    法严笑道:“杨檀越,可在佛前点长明灯,自有佛光普照,消除业障,护你平安。”

    慧静低眉,轻诵佛号。

    花钱买个心安,杨安玄当即舍钱两万,在佛前供奉长明灯一盏。

    等送走杨安玄,慧静对着法严轻叹道:“老衲看这位杨檀越身上血煞之意浓厚,师弟允诺他在佛前燃长明灯消孽,怕会给瓦棺寺带来劫数。”

    法严惶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罢了,杨檀越非常人也,瓦棺寺便与他结下这场机缘,纵有劫数也替其承担。”慧静轻诵佛号,道:“浴火青莲,不生不灭,得享清平。”

    起身前往粉壁,已经有一群人在围观杨安玄所提的偈语,有人拿着笔纸抄录,旁边多出几首相和的偈语、诗句。

    慧静看过之后,赞道:“杨檀越悟性极高,可惜不肯入我佛门。法严,你派个小沙弥小心看护,不要被风雨或人为损坏。”

    …………

    五月六日,杨安玄带着礼物前往中书侍郎徐邈的府上,张锋事先打听过徐邈逢六休沐。

    徐府座落在西州城南。西州城位于台城之西,原是扬州刺史的治所,后会稽王任扬州刺史时将治所迁至建康城东的东府,西府城便成了丹阳郡的治所。

    徐邈在大厅内接待了杨安玄,见礼毕,杨安玄奉上带来的礼物。

    见徐邈皱起眉头,杨安玄笑着解说道:“不是值钱的东西,云节纸二千张,碧春茶一斤。”

    徐邈的脸色缓和下来,道:“这两物都是新野阴家的产物吧。尊翁曾送过些云节纸给吾,绵韧平滑,比市面上的纸都要好。这碧春茶是何物?”

    “不知徐公听说过五净心茶吗?”杨安玄反问道。

    徐邈点点头,道:“是东林寺慧远大师所制的五净心茶吗,老夫在道场寺品尝过一次,莫非碧春茶也是散茶?”

    “不错,碧春茶是郗刺史所命名。愚将碧春茶带到东林寺请慧远大师品鉴,慧远大师问过制茶之法,方有五净心茶。”

    徐邈命人泡上碧春茶,茶叶在沸水中展开有如新芽,果然类似五净心茶。

    呷一口清香满嘴,徐邈微微点头道:“此茶甚佳,不负碧春之名。”

    杨安玄细细打量着徐邈,这位世伯相貌清瘦,衣着朴素,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好打交道。

    放下茶,徐邈问了问杨佺期的情况,话风一转,道:“前几日天子在西堂设宴,老夫有幸参加。期间奏《送别》曲,王给事中还唱了半首《问月》,听闻都是贤侄你所做?”

    话语有些严厉,杨安玄有些忐忑地应道:“是小侄所作。”

    “贤侄进京就读国子学,应该把心思放在经学之上,词曲小道偶或为之则可,不可沉迷其间……”

    杨安玄听徐邈足足教训了一柱香功夫,唯有不断地点头称是。

    徐邈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对侍女道:“取笔墨来。”

    一刻钟后,杨安玄带着“勤学不辍”四个字,略感失落地离开了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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