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踩着明媚阳光,杨安玄带着满袖花香进入襄阳城。

    大哥杨安远在司马府任主簿,杨安玄随行带着家中捎给他的物品,所以先前往司马府。

    通禀进去,杨安深满面喜色地接了出来,看到三弟一把抱住,笑道:“一年多不见,安玄长得比吾还要高了,壮实得很。”

    兄弟俩寒喧了几句,杨安深道:“走,到家去。”

    杨安玄有些诧异,官署是前衙后宅,看大哥领着自己向西走,分明是在城内买了宅院。

    向西走出两里,拐进胡同,杨安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弟,愚兄在襄阳纳了房妾室,没敢告诉家中,你要替愚兄遮瞒一二。”

    杨安深在洛阳时已娶妻,妻子范阳卢氏。卢氏在棘阳时生下一女,名叫杨琳,因为女儿还小,卢氏没有随杨安深前往襄阳。

    此次来襄阳,嫂子卢氏还托自己捎来大哥夏、秋的衣物若干,若得知大哥在襄阳纳妾,不知会多伤心。

    杨安玄感觉中兄嫂两人的感情不错,平日见两人夫唱妇随还算恩爱,没想到杨安深来襄阳才一年便纳了妾。

    虽然是自家兄弟,家事却不便多言,杨安玄只能苦笑答应。

    小院外绕围墙,双坡檐顶,正屋三间,左右有厢房。

    院中打扫着洁净,几盆盛放的鲜花装点在廊下,赏心悦目。

    有几个仆从坐在廊阶上闲聊,看到杨安深忙起身行礼。

    往里走进入厅堂,一名女子正带着婢女在绣花,看到杨安深带着人来,连忙起身行礼。

    杨安深先开口笑着介绍道:“何氏,这是吾三弟安玄,快快见过。”

    何氏不慌不忙瞧了杨安玄一眼,飘飘万福道:“何氏见过三叔。”

    杨安玄见何氏桃李年华,乌云高髻上插着珠钗,霞色襦衫,腰间束带,眉目如画,比起大嫂卢氏漂亮了不少,动作中透着风流之态,难怪大哥被她所迷。

    观其言行,杨安玄便知此女非同等闲,肃容还礼。

    杨安深道:“速速准备些酒菜,吾要与三弟痛饮几杯。”

    杨安玄拦住他道:“大哥,小弟只能在襄阳呆两天,除了要拜见郗刺史外还想跟道序兄叙叙旧。不如到外面吧,把道序兄叫上,咱们边吃边聊。”

    看了一眼小院,杨安玄笑道:“小弟随行有好几人,还有几匹马,你这小院怕是安置不下。小弟索性住到客栈去,你也落个清静。”

    除了胡原和张锋外,杨安玄随行还有赶马车的马伕杨怀,一个照料起居的仆妇许氏。

    杨怀原是杨安玄的亲卫,腿中了一箭伤了筋骨,便在族中做了马伕,杨佺期让他替杨安玄驾车,其实也做个护卫。

    许氏是袁氏身边的仆妇,做事小心,袁氏让她随行照料杨安玄的起居。

    杨安深还要相劝,何氏笑道:“深郎,三叔既然这样说了,自有他的道理,你多带些钱在身上便是。”

    就近找了家客栈包下个小跨院住下,杨安深派人去请胡藩。功夫不大,胡藩兴冲冲地赶来。

    杨安玄与胡藩分别有半年多,同往长子城时同历生死,感情自然不同旁人。

    见面两人都十分开心,杨安深与胡藩相处得也不错,杨安玄命店家买来酒菜,就在厅堂中摆开,三人开怀畅饮。

    杨安玄很看重与胡藩的交情,欲成大事必要有人相助,胡藩通武善射,足智多谋,是难得的统帅之材,绝不能让其将来流落到刘裕麾下。

    朋友关系也要经营,时间久了、距离远了,情感自然容易变谈、疏远。

    三杯酒下肚,胡藩提及进京送金冠之事,提醒道:“安玄,愚看中书令王国宝有意针对你,你到建康后要多加小心。”

    杨安玄心中明白,自己此次入国子学便是京中大人物博奕的结果,议定的上中品也变成了上下品。此去建康,说是龙潭虎穴并不为过。

    “多谢道序兄提醒,小弟自会小心。”杨安玄自信地笑道:“那日阴中正品评时,小弟曾说过‘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愿与道序兄共勉。”

    胡藩被杨安玄的话勾起豪情,慨然应道:“不错,吾辈即使遇到重重险阻,勇往直前之心亦当不变。安玄,共勉之。”

    一席话将两人半年多来的生疏一扫而空。

    杨安深笑道:“三弟被定为上下品,是杨家幸事。此去国子学,定能一鸣惊人,名满京城。来,大哥敬你一杯,愿你早日重振家声。”

    看得出来,杨安深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远离战火、刺史信重、新纳小妾,脸变圆了,肚子有往外鼓的迹象。

    酒阑人欲散,杨安玄笑道:“天色尚早,咱们三个到校杨上比比射箭,如何?”

    胡藩双手赞同,杨安深却摇头道:“愚有些醉了,就不去凑热闹了,先行告辞。”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含糊地提醒道:“安深兄新纳的妾室何氏,原是美凤院的红牌姑娘,安深兄被她迷得不浅,听说替她赎身就花了十两金。”

    杨安玄一皱眉,家中给大哥的钱有数,替何氏赎身、买宅院以及日常开销仅靠他八品官的俸禄显然不够,就算娘暗中补贴点,也差不多早花得精光了。

    “道序兄,愚大哥哪来的钱,该不会暗中贪赃吧。”杨安玄担心地道。

    胡藩皱着眉头道:“这倒没听说。不过,安深兄四处借钱,听说借了不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借过了。”

    杨安玄气恼地道:“他这是作死。等到借不到了,便要骗了,骗不到了便想贪了,不单毁了他自己,也要毁了杨家的名声。道序兄,他向你借了多少?”

    胡藩没有隐瞒,道:“四千钱。”

    杨安玄恨恨地一拍案几,道:“族兄杨清随他赴任,为何不加以劝阻?”

    胡藩默然,杨清虽是杨家族人,却是庶枝,为了保住位置讨好杨安深还来不及,哪会逆他心意。

    “这些债愚替他还了,省得他越陷越深。”杨安玄叹道。

    胡藩在燕国时亲见杨安玄将三千多两黄金买马买路,亦知道云节纸有他的三成红利,杨安深借的债对杨安玄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

    不过,这次还清债,下次再借怎么办?

    “愚会明着跟大哥明说,他要是还执迷不悟,愚会向父亲直言,让家父教训他。”杨安玄气乎乎地道:“走,找他去。”

    胡藩忙道:“安玄三思,如此一来,你兄弟二人岂不要生隙。”

    “长痛不如短痛,愚宁愿大哥恨愚也不愿见他深陷泥潭。”杨安玄斩钉截铁地站起身道。

    胡藩有些无奈,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多事了。

    杨安玄拉着胡藩来到杨安深的住处,杨安深得知三弟又来,笑道:“你们不是去射箭吗?找吾作甚?”

    杨安玄强笑道:“愚的箭术还是大哥启蒙,今日比箭如何能少了你。走,看看大哥的箭术退步了没有?”

    不容分说拉着杨安深就出了门,何氏站在檐下暗影中,看着杨安深被拉扯着离去,神情晦暗不明。

    将杨安深拉到客栈,杨安玄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听说你为娶何氏借了不少债,一共多少?”

    杨安深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胡藩,怨他多言,支唔着道:“没多少,等下个月发了俸就能还上了。”

    “你一个月二千二百五十钱和十五石粟米,除了家用还能剩几钱?愚看你宅中养了四五个仆从,怕是俸禄不够花用吧。”杨安玄毫不客气地道。

    被弟弟斥责,杨安深有些下不来台,沉下脸冷声道:“三弟,你是在质问吾吗?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说着,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杨安玄扯住他的衣袖道:“大哥,你纳妾小弟不便多说,只是不该为了何氏四处借债。大哥可曾想过,你若还不清债该如何在朋友、同僚面前立足。”

    杨安深眼中露出痛苦挣扎之色,甩着衣袖怒吼道:“不用你管。”

    “大哥,你醒醒吧。你欠的债还不了,你那点薪俸够日常开销吗?靠借钱渡日能撑几时?向娘亲伸手你就不怕被父亲知道?若被父亲知道你在襄阳借债渡日,该当如何?嫂子在家中伺奉双亲,辛苦抚育琳儿,大哥自问对得起嫂子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利箭射在杨安深心头,杨安深颓然地坐在席上,低头不语。

    杨安玄等了片刻,开口道:“吾这次前往建康,带了些钱财,大哥你欠多少债,小弟帮你还上。”

    杨安深抬起头,有些感激地看向杨安玄,道:“不可,三弟你去建康没有钱怎么行?欠债的事吾会想办法解决,不用你管。”

    同样是“不用你管”四个字,语气却截然不同。

    杨安玄笑道:“大哥放心,不是家中所给的钱财,是阴家送的程仪。”

    杨安深知道三弟与阴家关系密切,阴家是郡中富户,给的程仪肯定不少。

    所借的债务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这段时间让他心中不宁。杨安深迟疑地开口道:“也就几万钱,不算多,要不你先替愚垫上,以后等愚有了钱再还你。”

    杨安玄心想,大哥说的真轻巧,几万钱,足够他一年的俸禄了,追问道:“究竟多少?”

    “七万六千钱。”杨安深咬咬牙,报了个数出来。

    胡藩一惊,道:“安深兄,你借了这么多钱,如何还?糊涂啊。”

    七万多钱可不是小数目,足以供五口之家数年之用。胡藩和杨安玄都是八品官,一年的官俸加上节赏也不会超过六万钱。

    杨安深有些心虚,喃喃语道:“赎何氏将带来的钱花光了,租宅、何氏的脂粉钱、家中用度都要钱,愚那点俸禄哪够用,只好借了。原想着借点钱应急,哪知缺口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了。”

    杨安玄没有说话,返身到住处取了十两金出来,交给杨安深,道:“大哥,这是十两金,够你还清债,还有点富余。不过,按你眼下的花法,再多的钱也很快会花光。”

    见杨安深抓紧金子,杨安玄继续劝道:“大哥,何氏若真想跟你安生过日子,就把宅院退了,住到官署去,那些仆佣留一两个听用即可,这样你的俸禄便够家用了。”

    杨安深紧紧地握着金子,连连点头道:“三弟,愚听你的,过两天就搬回官署就住。你放心,何氏是通情达理的人,她会同意的。”

    杨安玄暗叹了口气,看来大哥被那何氏迷得不轻,自己要黑脸做个恶人,要不然等大哥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杨安玄起身来到胡藩面前郑重下拜,胡藩惊问道:“安玄,为何行此大礼?”

    “道序兄,你是愚的知己好友,愚有一事相托,请道序兄答应。”

    胡藩看了一眼杨安深,心知杨安玄所托跟杨安深有关。

    此乃兄弟两人间的家务事,外人怎好插手。胡藩有心不答应,但感杨安玄用心之诚,叹了口气道:“安玄,你且道来。”

    杨安玄道:“道序兄也是大哥的朋友,愚想请道序兄见证,大哥答应愚还清债务后便搬回官署居住。”

    胡藩面有难色,杨安玄道:“愚知让道序兄为难了,但愚亦是无计可施。若大哥仍执迷不悟,请道序兄来信告知,愚会向父亲禀明。”

    看了一眼杨安深,杨安玄道:“大哥,小弟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看着你陷入深渊。望大哥能知小弟用心,不要迁怒道序兄。”

    杨安深叹了口气,怏怏地道:“罢了,吾不怪你,更不会迁怒道序。”

    意兴阑珊地将金子揣入怀中,杨安深朝胡藩拱了拱手,起身离开客栈回了家。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苦笑道:“安玄,你可把愚兄架在了火上。”

    杨安玄歉声道:“在襄阳城,愚只有道序兄一个朋友,只能拜托道序兄。愚看大哥被何氏迷得不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深渊而不管吧。”

    胡藩叹道:“唉,也罢,这个恶人吾替你做了。安深兄品性不坏,只是被何氏所迷,行事荒唐了些。若是安深兄仍不知改悔,愚兄会依言告诉你的。”

    杨安玄再拜谢过。

    胡藩微笑道:“从来都是哥哥替弟弟打算,你这个做弟弟的倒是替哥哥操碎了心,甚好。”

    看着胡藩激赏的笑容,杨安玄心中一动,想起史书上记载,胡藩少时父母双亡,州府征调他,他没有应任,等到两个弟弟结婚后,他才担任郗恢的征虏军事。

    这是一个很重孝悌的人,看来自己方才所为投了他的缘法,无心插柳,自己与胡藩间的情义更近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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