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的空间构成来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包括闸北、南市、日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五个主要区域——事实上,上海能够由开埠前的小小县城迅速崛起为远东第一商埠,与租界的辟设有很大关系。(小说文学网)由于这是一座因租界而繁荣的城市,所以几乎任何离经叛道的思想,激进、忧愤或颓废的情绪,都能在尊奉所谓“言论自由”的上海租界得以表达。因此,民国的上海是整个中国的文化思想中心,让这里总是充斥着各种新奇观念和怪异世相——正所谓“沪上不愧为万国租界,这里的居民真的是什么鸟都见过”!

    总而言之,若是从器物和制度的层面来看,上海租界呈现出一派令许多国人十分羡慕的欧化的繁华气象;但是从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念来看,上海租界则是黑色的染缸和罪恶的渊薮——嗯,有一句话似乎是这么说的:繁荣与罪恶伴随而生。而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滩,这一点更是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时此刻,距离上海租界“开埠”已有大半个世纪,位于法租界与华界相邻之处的十六铺小东门,虽然论气派远不如十里洋场南京路,但依然是大上海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从外洋与内地运来的洋货、海货、山货多在这儿集散,洋行、商行、货栈、大小店铺鳞次栉比,每天在这儿出入过往的人潮络绎不绝,有官吏。有商贩,有工人,有苦力……当然也有许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和“白相人”。

    于是。另一些行业也适应市场需求,在这里应运而生。只要你拐进一条弄堂,便可以看到小赌场、大烟馆、公开的或半开门的妓院,也有把抽大烟与玩妓女结合起来的“烟花院”——就好像老鼠、苍蝇、蚊子、蟑螂会一起出没于垃圾堆一样,这地方也成了官、商、流氓地痞以及一切社会渣滓的云集之地。

    此时的钟表已经转过十二点,到了后半夜。而终日熙熙攘攘的小东门,也已是变得夜深人静。除了某些花街柳巷里面。偶尔还会传出几阵乐曲和嬉笑的声音之外,其它地方似乎都进入了酣甜的梦乡之中。

    但是,在一家已经关门打烊的茶楼里面。此时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几个身穿黑绸衫的彪形大汉,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虽然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茶碗,但却谁都没心思喝上一口,只是焦躁不安地等着什么。

    粗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黑帮聚会。但如果坐在上首的那位帮主大哥亮出身份。那么绝对能在上海滩吓翻一大堆人——他就是上海滩斧头帮的帮主,民国年间大名鼎鼎的“暗杀大王”,王亚樵大侠!

    ——王亚樵,字玉清,安徽人,贫民出身。当年为了在龙蛇混杂的上海滩安身,他召集一帮在上海的安徽同乡组织起“安徽旅沪同乡会”,怎奈手头资金短缺。买不起枪械,只得打造了一百把利斧作为防身武器。故而被上海人嘲笑成“斧头帮”……听着貌似十分威风,其实却是讥讽其囊中羞涩、装备简陋而已。

    谁知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后几年里,王亚樵居然硬是凭着这一百把斧头,将上海滩杀得天昏地暗,连名震一时的青帮头子黄金荣、杜月笙也要让他三分,斧头帮从此声名鹊起。接下来,在孙中山“二次革命”失败之后,热心革命的王亚樵又跟孙中山搭上了线,帮助其南下两广从事革命大业,亲自参与了护法运动和广东革命根据地的建设。日后权倾一时的胡宗南和戴笠,当时都一度是他的马仔小弟。

    在斧头帮叱咤风云的那段岁月里,王亚樵一直是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屡屡出手不凡,一动就是惊天大案。跟一般那些拿钱消灾的杀手不同,他专门策划暗杀上层社会的达官要人,从安徽杀到上海、从上海杀到到南京、从南京杀到广东,正所谓“血流五步撼天下”!号称是“普通人怕魔鬼,魔鬼怕王亚樵”!

    不过,那些被王亚樵暗杀的人,基本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或是千夫所指、鱼肉百姓的独夫民贼;或是包藏祸心、出卖民族利益的汉奸国贼;或是以权谋私、吮吸百姓血汗的吸血鬼、或是闯入华夏国土、烧杀抢掠的强盗。就当时的舆论看来,他们的死,是国家、人民、民族的大幸,社会大众无不拍手称快。

    总的来说,王亚樵是个典型的激进派革命党人,希望通过暗杀来震动社会、促使变革……在前期,他的基本政治主张是拥护孙中山、对抗北洋政府;到了孙中山病逝、国共分裂,大革命失败之后,他曾经一度陷入迷茫和彷徨,但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刺激之下,王亚樵大侠很快又投身于反蒋和抗日大业。

    1931年7月,王亚樵组织“铁血锄奸团”在上海刺杀宋子文,结果只是杀了宋子文的秘书;之后又策划在庐山刺杀蒋介石,可惜因为蒋介石身边护卫森严,未能找到机会。再接下来,日本对中国的入侵势头愈演愈烈,中华民族陷入空前危机。作为一名义薄云天的爱国者,王亚樵在“一二八”事变之中,积极帮助十九路军抵御日本军队入侵,派水鬼携水雷炸伤日舰“出云”号,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慷慨悲歌。

    在卖国苟安的《淞沪停战协议》签署之后,义愤填膺的王亚樵又跟朝鲜志士尹奉吉合作,在上海虹口公园日本天皇诞辰庆典会场放置炸弹,当场炸死了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还把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和陆军中将植田谦吉两人给炸断了腿,而海军中将野村吉三郎则被炸瞎了一只眼睛……这种堪比荆轲刺秦王一般暴烈和轰动的绝地反击。让饱受蹂躏的上海军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使得斧头帮在中华大地一时间名声大噪,但也让王亚樵成了汉奸卖国贼的眼中钉肉中刺。非得要除之而后快不可……

    总而言之,在当时饱受屈辱的中国人眼中,敢凭一己之力就跟日本帝国主义叫板的王亚樵,就是这样一位豪气冲天、铁骨铮铮、刚正不阿的传奇侠客,或者说是一个民国时代的……中国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口号,真正地铭刻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虽然仅仅凭着古代侠客的胆气与壮举。其实无法从根本上拯救这个积贫积弱、外忧内患的旧中国;但若是连侠客都失去了战天斗地的抗争精神,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可就是真正地没有任何前途了……

    即使手中的力量是如此弱小。也要向暴虐的强者刺出绝命的一击……这就是侠客的精神和骨气!

    最后,对于这位民国豪侠,后世官方是这样评价的:“……王亚樵既未通读马克思列宁主义,也不相信神与国家。他有平等思想。同情劳动人民,否认一切权威。为了救人一难,不惜倾家荡产,万金一掷;听人家几句恭维,也可拔刀相助,不计后果。他是一个精神旷达,乱七八糟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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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位“精神旷达。乱七八糟”,匪号“王九爷”的好汉。如今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从上个月底开始,似乎是受到“红色格格武力拒捕事件”的影响,上海的国民党当局对各路“反体制分子”大大加强了搜捕力度,虽然没能伤到王亚樵的一根毫毛,却让他的一些行动受到了不小的阻碍。

    正当他在秘密据点里憋得难受,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到安徽乡下去避一避祸,顺便招募一些人手的时候,被他派到外边市面上打探消息的帮助,却在今天傍晚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新闻:红军打到苏州了!

    对此,王亚樵的反应是一边派出更多的人手出去到处打探,一边在据点里焦急地熬夜等待消息。

    “……九爷,这赤匪……哦,不对,是红军,当真是已经打到苏州地界了?该不会又是谣言吧?”

    静静地等待了许久之后,一位斧头帮头目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年头市面上的谣言可实在不少……”

    “……这个……应该是确有其事。”王亚樵瞟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傍晚的时候,小六子在火车站亲眼看到不少伤兵运下来,而正常的列车班次也全都断了。可见红军必定是在西边的铁路线上闹出了很大动静。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们到底只打算虚晃一枪,还是真的要一口气直捣上海……”

    说到这里,王亚樵也不禁有些唏嘘,“……上海是个聚宝盆,上海是个销金窟,但上海也是个大火坑啊!”

    “……呵呵,不管红军到底有没有胆量打到上海来,戴雨农眼下应该都已经是要吓得亡命潜逃了吧!”

    斧头帮的重要元老余立奎抿了一口冷茶,笑着插嘴道,顿时引来其他人一阵嬉笑着的附和声。

    ——日后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在他早年落魄的时候,也曾经在斧头帮里混过。

    事实上,在以往的那段岁月里,王亚樵对戴笠不仅有着知遇之恩,还有着救命之恩——那一年,戴笠从浙江省江山县的乡下小村庄里跑出来,只身闯荡上海滩,一心想要在十里洋场混个日子。谁知,运气不好的戴笠在上海却到处碰壁,最后一度落到走投无路、讨食无门的地步……最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阴天,正在南京路上一副流浪汉落魄造型的戴笠,忽然被迎面飞驰而来的小轿车当头一撞,扑倒在马路上。

    当时的戴笠已经几天没吃一顿饱饭了,被轿车撞倒在马路牙子上之后,立刻就满面鲜血,猝然昏死过去。而轿车则是扬长而去。根本没理睬他的死活。许多行人围在他身边唏嘘不已,却谁都不愿意相救。

    亏得王亚樵正好在这时候经过,便善心大发地雇了人力车。把重伤的戴笠送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又掏腰包出了医药费。戴笠在那家医院里整整昏睡两天两夜,最后总算是大难不死,被救醒来。

    出院之后,依然生计无着的戴笠,又厚着脸皮以“报恩”之名找上了王亚樵,王亚樵也真给他一个机会——从那天起。戴笠在王亚樵的安徵会馆里当了个斧头帮的小门徒。后来,由于王亚樵见戴笠不仅有逢迎人的本事,且又具备着帮派人物中必不可少的精明。所以就格外看重他,不仅给戴笠提拔了要职,又和这小瘪三出身的戴笠喋血为盟,成了互相有着八拜之交。彼此换帖子磕头的“把兄弟”。

    然而。自从两人分道扬镳以来,成为蒋介石门下走狗的戴笠,就摇身一变,把刀子狠狠捅向了王亚樵和斧头帮——王亚樵最后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上,尸体还被剥了皮……可见这人的阴狠凉薄。

    不过,在1934年的时候,王亚樵的斧头帮虽然已经和戴笠反目为仇,但还没想到这位“把兄弟”将来会做得这么绝……所以。在嘲笑一番之后,众人也就安静下来。重新开始讨论正题。

    “……九爷,如果红军打进了上海,难道咱们就真的要跟着他们干?”一位帮众低声问道。

    “……先得要听其言,观其行。”王亚樵一脸淡定地开口答道,“……如果红军只是在苏州虚晃一枪,接下来又转战到别处,不进上海,那么自然一切休提。如果红军进上海之后只敢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抖威风,没胆量跟虹口租界的日本人硬碰硬,那么就说明他们跟蒋介石一样,只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的角色……”

    然而,他的话语尚未说完,就看到一个帮众从楼上跌跌撞撞地奔了下来,“……九爷!九爷!不得了啦!出大事了!您快听收音机!红军从苏州发布广播,说是要跟虹口的日本人开打啦!”

    ——接着,伴随着《抗敌歌》的激昂旋律,一篇语调昂扬的宣战演讲,便从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

    “……国内外工农军政商学各界的男女同胞们!早上好!

    在过去的几年里,日本帝国主义不断加紧对我进攻,南京卖国政府则步步投降,我北方各省又继东北各省之后而开始沦亡!自“九一八”事变以来,由东三省而热河,由热河而长城,由长城而察哈尔和冀东,再加上实际被日军盘踞的上海非武装区,不到四年时间,我巍巍中华的差不多半壁山河,都已经被日寇占领和侵袭了。长此下去,我五千年古国即将完全变成殖民地,四万万同胞将都变成亡国奴——由此可见,日本帝国主义强盗是要把全中国人民变为亡国奴,把整个中国变为殖民地!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已成为每个同胞的神圣天职!

    然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在我们伟大民族中间,却充斥着少数人面兽心的败类!蒋介石、汪精卫等卖国贼,在数年来以“不抵抗”的政策出卖我领土,以“攘外必先安内”的宣传来进行内战和压迫反帝运动,以“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准备复仇”等骗人口号来制止人民的抗日救国行动,以“等待世界第二次大战来了再说”的狡计来迫使我国人民坐以待毙!而另一方面,这些汉奸卖国贼在“中日亲善”、“中日合作”和“大亚细业主义”等荒诞口号之下,所作的降日卖国之露骨无耻行为,简直是古今中外未有之奇闻!

    工农红军和苏维埃政府一贯认为,日寇和汉奸卖国贼对我国这些行动,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无上耻辱!

    ——领土一省又一省地被人侵占,人民千万又千万地被人奴役,城村一处又一处地被人血洗,侨胞一批又一批地被人驱逐,这还能算什么国家!?这还能算什么民族!?可恶的卖国贼头子蒋介石在出卖了东北四省之后,现在又要出卖整个中国,以维持他自己对于全中国人民的残暴统治!

    同胞们!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民族就是我们全体同胞!我们能坐视国亡族灭而不起来救国自救吗?

    同胞们!难道我们四万万人民的泱泱大国,就能这样束手待毙吗?

    不能!当然不能!绝对不能!在亡国灭种的前面,中国人民决不能束手待毙!

    我们深切地相信:除了极少数汉奸卖国贼之外,我国大多数各界同胞,都绝不甘心作日寇的牛马奴隶。

    在这个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我们再一次向全体同胞呼吁:

    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一切有爱国天良的军官和士兵兄弟们!

    一切有民族意识的热血青年们!一切愿意参加抗日救国神圣事业的同志们!

    无论各团体之间有任何政见和利害的不同,无论各界同胞间有任何意见上或利益上的差异,大家都应当有“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真诚觉悟,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共同奋斗!

    当今我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时,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此郑重发表声明:

    截止今日凌晨时分,我军现已突破国民党反动派军队的重重阻挠,抵达苏州、昆山一线,即将对盘踞在上海的日本侵略者展开攻击!为民族生存而战!为国家独立而战!为领土完整而战!为人权自由而战!

    南京反动当局出卖的神圣国土,就由我们来收复!蒋介石不敢冒犯的日本侵略者,就由我们来消灭!

    因此,希望苏州河以北各主要交战区域的上海市民们,及时离家避难,以免被战火误伤

    最后,在此敬告窃据上海的全体日本侵略者,限你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我国的合法领土,否则你们将会遭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惩罚和和最严酷的毁灭。勿谓言之不预也!”

    ……

    然后,伴随着又一轮《抗敌歌》的激扬旋律,王亚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跃而起,抡起一把斧头狠狠地劈在桌子上,“……不错,果然是敢打小鬼子的好汉!弟兄们!老子这回就跟他们干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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