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会稽山阴,城郊兰渚山。

    晴空郎朗,白云朵朵,花香弥漫,绿荫葱葱,美不胜收。

    兰渚山下的车道上,已经被各家各户的马车,    牛车给放满了,只余下一条窄窄的小路,让大家步行通过。

    王家的仆役们,就守在道路两边,面带笑容,都是整齐划一的青色袍子,    干净利落,    为外地来的客人们引路。

    高山上,    泉水哗啦啦地往下流,清越激扬,溅起来的水花,折射着明媚的阳光,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山腰上,每隔一小段儿距离,就会有一个小小的茶水摊子,各种花茶,看着就清香动人。

    而更加动人的,当然是已经憋了一个冬天的大家闺秀们。

    好不容易可以穿上漂亮的裙子了,虽然有些冷,但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在意这些,反而更加在意,在微风拂过的时候,    自己的裙摆是不是摇曳得比较美丽。

    聪明的姑娘们,都穿了那种裙摆上有些花纹的裙子,    这样在风过的时候,裙摆上的花纹波动,就好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花儿。

    精心打扮过的姑娘们,个个貌美如花,各色的裙子,让她们就好像是在山间飞舞的蝴蝶一样,清新美丽,活力动人。

    三五一聚,手里捏着团扇,闲聊几句,笑语嫣然的时候,便轻轻举起扇子,挡着些自己,这就让她们更加显得娇艳了几分。

    而姑娘们这么打扮,为的当然是公子哥儿们。

    和姑娘们比起来,公子们倒是显得要沉稳一些,和往年春日里那些浮夸的袍子不同,今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些相对素色的长袍,最多的,也就是在手里的扇子上,    做点功夫罢了。

    不过扇子上的功夫,    也和之前不同,并不是一些花纹,图画,最差的,也都是山水青墨,要是谁手里有一把名家所作的,那就更是得意了许多。

    和平日里也很是不同,今儿的公子们,很明显心思不是很在姑娘们身上,最多也就是偷看几眼之类的,更多的时候,是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畅谈些书画,学问,古往今来的名人轶事,北方时局等等。

    而他们也很愿意坐在路边的小茶摊子上,一边闲聊着,一边看着路过的人,若是些长辈,便站起来行礼,若是同辈之人,则大家互相打量一下,心神领会地笑笑,各自分开。

    不论男女,年轻人们都是一早就过来了,守在山脚下,山腰上,期待着今日的宴会。

    谁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和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就是再爱玩闹的这些人,也都会收敛起来。

    若是能被王家的看上,跟着王玄之入京,那便是飞黄腾达之路,哪怕不能,有别人家的长辈们看上,也是未来可期啊。

    就是王家的人,不太好说,毕竟在这之前,已经有许多的人家,通过各种各样的门路,想着能得到王羲之大人的青睐了,但是基本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幸运。

    所以,大家都很有选择性地,把自己的目标定在这些其他的大人们身上,哪怕是在会稽能做个官,也是官运亨通之像啊。

    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是正午时间了,各家大人们,长辈们也都陆续上山,其实算不得山顶,只是在山腰上,有一处很宽阔的平台所在,这便是人们经常来聚会之所。

    等到会稽王爷,司马昱携全家而来,人们也就跟在后头,都上了平台。

    这台上,已经是安置妥当,一列列的席位,排列整齐,上头都搁置着已经煮好的茶水和点心。

    而台子的中心处,则是一个大大的亭子,山泉就从亭边而过,清冽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清脆悦耳。

    远处的高山上,满目葱茏,一片片的竹林,花海,尽显于眼前。

    端的一副好气象!

    年轻人们都坐落在平台四周的边缘处,有些位置已经坐不下,便只能挨得近些,但就算是这样,大家也顾及不得那么多,只是期待地看着中间处。

    亭子上座位很有限,只有会稽王夫妇,王羲之夫妇,谢奕夫妇,再就是几位会稽的大人们。

    就连王家的几个王羲之的同辈,也都只能坐在亭子外头,和谢安等人交谈聊天罢了。

    看似轻松活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大家相谈甚欢,然而,几乎是每个年轻人,不论男女,在出门之前,都被家里的长辈们叮嘱过,这可能近几年来,会稽最严肃的一次宴会了,必须谨言慎行,谁要是在这里出了丑,给家里丢了人,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当然了,这种规矩,并不适用于王家的孩子,也不适用于谢家,和会稽王一家子。

    就比如现在,谢玄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乱转,在瞧见台子边缘上,系着的一列风筝时,便眼前一亮,越着两个人,低声:“王献之,王献之!”

    “啊?”王献之抬起头,一脸迷茫。

    “一会儿要不要去放风筝?”

    “在这儿?”

    “对啊,等一会儿宴会开始了,就没人管咱们了,这里山高风大,风筝放起来,绝对是……”

    啪叽!

    脑袋上挨了一巴掌的谢玄闭上了嘴,本来很恼火,但是在看见谢靖的脸色之后,便乖巧地坐好了。

    亭子里,会稽的主官,站了起来,底下的人也就停下了谈话,共同等着他开口。

    一段长长的春种祈福,美好愿景之后,有内向外,一圈圈的人们共同举杯,既是庆祝这一年新春来到,又是为今年的风调雨顺祈福,往年里,这样的活动,最多也就是官府派几个人去,在百姓们面前做做样子,今年大概是看到底下坐着这么多世家大族,这几位官府的官员们,都是相当激动。

    大概对他们又长又臭的讲话感到无聊,会稽王给了个眼神,这才结束了这场活动,接下来,便是著名人士王羲之大人的讲话了:

    “各位,今日请大家来,便是趁着这春日盛景,与各位朋友见见面,也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能有机会说会儿话,认识认识,我特意准备了新春的早茶,鲜果时蔬,请大家一同品尝。”

    话很简单,很有王羲之大人平日里的威严,只是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面前的清酒上,就多少让这份儿威严打了折扣。

    “王爷,您要不?”

    司马昱笑着摇头,“今儿是祈福日,也是琅琊王氏的宴会,本王不过是客人,就不讨人嫌了,坐着喝几杯水酒就好。”

    “好,王爷快人快语,请!”

    随着这两人举杯,所有人都举起杯来,司马昱朗声:“为陛下庆!”

    “为陛下庆!”人潮声是如此洪亮,就连那林中的飞鸟,都激起阵阵。

    王羲之一杯下肚,又举起一杯:“为新春庆!”

    “为新春庆!”

    这两声之后,场中气氛顿时就热烈起来,王家的仆役们,四下里穿梭,手里都是捧着餐盘,一份份食物被放到桌上,各种肉类烹饪得香味四溢,新鲜的时令蔬菜,碧绿活跃,一壶一壶的酒水,更是如山泉一般,清越激扬。

    随着几位大人走动聊天,底下也越发活跃了起来,时不时便有年轻人使劲儿往凉亭附近凑,随便找个熟人说上几句,说不得就能被凉亭里的大人物们瞧上几眼。

    虽然大家都不敢未经传唤,擅自上凉亭,但依然不妨碍大家的热情,于是,坐在凉亭附近的这些人们,就马上成了炙手可热的。

    不过这并不包括孩子们,亲眷们,而是一些年轻的家主,和那些小一些的士族们,他们也都是笑意满满地接受众人的问候,那些年轻人需要一个前程,而他们自然也需要更多的人加入家族来。

    “姐姐,你瞧谢玄。”

    不知何时,谢道荣已经带着几个妹妹坐了过来,指了指那边正在孩子堆里吹嘘的谢玄,皱着眉,“一点儿不顾及那么多长辈,真是的。”

    谢道韫则笑了笑,“无妨,随他去吧。”

    “姐姐?”谢道荣很疑惑,自己姐姐可是最重颜面的人,今儿是怎么了?

    谢道韫似乎听出妹妹的言下之意,笑着解释:“难道我们谢家的儿郎,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卑躬屈膝,谄媚赔笑,来求前程吗?若是有朝一日,谢玄落到那样的境地,我宁愿没有这个弟弟。”

    谢道荣轻轻点头,却还是不能理解,“难道守礼尊长,也是?”

    “守礼当然是该的,”王凝之就坐在旁边,笑了笑,说道,“可那也要看时候,在这个大晋,能让谢玄低头服小的人,除了陛下,不必再有其他了。”

    “你说的不错,”谢道韫向着丈夫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谢玄的所作所为,是他自己,也是陈郡谢氏,我们谢家的儿郎,就是这般傲视群雄,看似无礼,却能让那些人,都看看这场面,谢玄就是再闹,只要他是我谢家的人,就无所畏惧。”

    谢道荣‘嗯’了一声,却突然发问:“现在这样也行吗?”

    王凝之两口子闻言,转头看去,却见到谢玄已经不满足于吹牛了,而是正在指挥着他的兄弟们,去准备些兵器,一会儿打算到后头的山脉里打猎,而且,他还打算就用这些被束缚在高台周围的风筝和彩旗来做自己的大王旗帜。

    谢道韫脸上一沉,冲着丈夫努努嘴,王凝之无奈站起,说道:“这很明显就不行了,凡事还是要有个度才行。”

    王凝之无奈站起,很快走到那边孩子们面前,几个孩子见到王凝之,都急忙站直了身子,不敢再随意开口。

    对他们来说,王凝之可是哥哥姐姐们嘴里的,那个恐怖的存在。

    谢玄则僵硬了一下,马上涌起笑容,很是讨好地说道:“姐夫,你看,我们啥也没干,就是在这儿聊天。”

    王凝之指了指席面上的点心,谢玄急忙给取过来,接过来之后,王凝之笑了笑,“你看,这点心啥也没干,只是在我手里,可这不是它该待着的地方,所以呢。”

    说完,点心丢进嘴里,几口就咽了下去,王凝之面带微笑,“话可以说,事可以做,可不能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你要是敢拉上他们的打猎,那我就让你们变成猎物。”

    说完,拍拍手,王凝之这就要走回去,却停住了脚步,皱了皱眉。

    自己的席位旁边,不知何时,几个人站在那里,正在和谢家两姐妹说话,是阮平成和他妹子阮明珑,还有阮明玉,至于阮平业,则一脸讪讪地跟在后头。

    见到王凝之,几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些,还是阮平成第一个行礼:“王兄。”

    后头几个人,赶紧跟着一起行礼问候,王凝之轻轻点头,随意拱拱手,“阮兄,好久不见了,坐下聊聊。”

    “多谢。”阮平成退开两步,让王凝之先坐下,自己才跟着坐在席位的对面。

    “这次见了,阮兄倒是要比之前,更加有气度几分,沉稳了许多,”王凝之笑了笑,“刚才在聊什么?”

    谢道韫笑着接口,“我们在聊现在阮氏教学呢,说是现在,豫章那边,阮氏的子弟们,也都到了各个书院里读书,不再局限于一地一所了。”

    “这是好事儿啊,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王凝之点了点头,“如此,倒是恭喜阮兄了。”

    阮平成一直等着这夫妻俩说话,直到这时,才露出笑容,“算不得什么喜事,这也是老先生一力所主,才能办到的,不然,我今日也出不了那豫章。”

    “今儿我过来,是想要感谢你们夫妇二人,老先生在最后与我们说过,是觉得当初你们在豫章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风采,让她老人家下定决心,要让阮氏改变,说起来,整个阮氏都应该承你们的情。”

    “这倒不必,”王凝之笑了笑,“当初在豫章,我也是年轻气盛了些,老先生不怪罪我,反而待之以诚,阮氏之风,令人钦佩。”

    “不出山,不知这世界之大,不抬头,不知天高广阔,”阮平成轻声叹息,“我这大半年,走过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虽很少读书,却自觉学到了很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万般人。”王凝之淡淡说道,“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各有其理,不拘泥于一处的时候,也就是海纳百川的时候了。”

    阮平成点了点头,而他身边的两个小丫头,甚至连那边的谢道荣,都是一脸惊讶,只有谢道韫对丈夫时而说出的话,并不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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