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梓行宫。

    天子看了一眼那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然后又看了一眼林叶。

    天子问:“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吗?”

    林叶回答:“活着。”

    天子又问:“那你可问过他什么?”

    林叶回答:“问过。”

    天子看着林叶那张脸,而林叶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

    林叶道:“他说,他都看穿了。”

    天子皱眉:“他都看穿什么了?”

    林叶回答:“他说,他都看穿了,只这一句,来来回回,翻来覆去。”

    天子又看向跪在一边的御医。

    御医见天子看过来,连忙俯身道:“陛下,从此人尸体检查来看,他生前已失心疯了。”

    天子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他问:“你如何确定,他疯了?”

    御医回答:“口眼歪斜,半身僵直,是血瘀不通,他的死因在于心脉阻滞,气血皆失,心脏骤停。”

    天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把视线转向林叶这边。

    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别人有没有看出来不知道,但古秀今看出来了。

    他立刻说道:“把这尸体抬下去吧,随便寻个什么地方埋了就是。”

    等大内侍卫上前把尸体抬走,古秀今又看向其他人说道:“圣人还要与大将军商议军机要务,其他人也都退下吧。”

    人都走了,古秀今也走了,躬身提出们后,还把门带好。

    这大殿里,就只剩下了林叶和天子两个人。

    天子坐下来后说道:“说吧。”

    林叶俯身:“此人说,陛下要退位......”

    天子没想到林叶竟然如此直接,他刚才还在想着,林叶若从此人嘴里得知了什么,是不是要遮掩。

    天子抬起手:“好了,不必说下去。”

    林叶的话便戛然而止。

    天子问:“人是你杀的?”

    林叶回答:“是。”

    天子问:“怕他胡言乱语?”

    林叶回答:“此人确实失心疯了,也确实胡言乱语,而且,一直胡言乱语。”

    天子点了点头。

    他没有马上说什么,林叶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压低了身子站在那。

    良久后,天子看向林叶说道:“你本来可以对朕说,此人什么都没有猜到,此人什么都没有对你说。”

    林叶回答:“臣不敢。”

    天子道:“你信他的话吗?”

    林叶道:“臣不信。”

    天子道:“不信有不信的道理,信有信的怀疑。”

    林叶道:“臣不怀疑,臣没必要怀疑。”

    天子嗯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回去吧,城外的战事还需你来坐镇。”

    林叶俯身:“臣遵旨。”

    说完后退出大殿。

    等林叶走了之后,天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看起来是真的因为这个死人的胡言乱语,而伤了些脑筋,也乱了些心境。

    万贵妃走到他身边,抬起手轻轻的捏着天子的头顶,力度很柔和,动作很轻缓。

    “陛下,是怕林叶信了?”

    天子笑了笑:“他已经信了。”

    万贵妃道:“那陛下......”

    天子道:“没什么,早晚都是要说的,而且,早晚要说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他握住万贵妃的手:“朕说过,朕把半生交给大玉,让天下太平,让朝纲清朗,让百姓安乐,让世道通坦。”

    他抬头看向万贵妃:“朕也说过,把剩下的半生交给你,带你去看我们说过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看说过的窗含西岭千秋雪,看说过的春风走马绿杨道,看说过的三万里河东入海。”

    他握紧了万贵妃的手。

    他说:“朕不负大玉,也不负你。”

    当年,她入宫的时候,天子知道她心里藏着事情。

    她是宰相万域楼的掌上明珠,还是予心观这一代的最强者。

    她入宫不是因为爱慕天子,而是为了帮她的父亲。

    可是后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迅速的升温,从一个冷眼旁观一个小心试探,再到后来的形影不离。

    人的情感很奇怪,奇怪到无情如天子,也可多情到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他对她说,朕会许你半生的时候,她只是笑的明艳如花。

    但她知道,陛下不是她一个人的陛下,陛下是大玉的陛下,陛下说许她半生,只是因为爱她所以哄着她。

    可是她没想到,从天子说过这句话开始,便真的筹谋这许卿半生之事。

    天子是真的要退位。

    这是真的匪夷所思,诚如梅落乌对兰芷说的那样,匪夷所思到对拓跋烈说,拓跋烈都不可能信。

    若这话真的当面对拓跋烈说出来,拓跋烈大概会笑的前仰后合,笑出眼泪来。

    因为在拓跋烈眼中的陛下,不可能因为什么狗屁的儿女情长而放弃江山社稷。

    因为,拓跋烈自己是那样的人。

    让他因为一个女人放弃江山?

    他可以为了江山,杀千万个女人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不会信,永远都不会信,他觉得天子和他是一类人。

    大殿里安静下来,安静到万贵妃泪珠儿掉落的声音好像都变得越发清晰。

    天子抬起手,轻轻的抹去万贵妃眼角的泪水。

    “朕知道你要劝朕什么,你就省省力死了心,这几年来,你劝过朕多少次了?”

    天子声音轻柔的说道:“你可知道,朕做事历来都不会没有计划,朕会把所有事都提前思谋清楚,安排妥当,但只有一件事,朕不去想,故意不去想。”

    万贵妃问:“陛下说的是什么?”

    天子回答:“是陪你周游天下先去何处再去何处,朕不想这些,朕只想随着你的心意走,你要去何处就去何处,你要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

    万贵妃笑了,笑的时候,又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天子的手心里。

    天子说:“每次说起这件事你就哭,明明是那么强的一个女人,却总是会被朕这三言两语说的感动起来。”

    万贵妃说:“因为这些话,是陛下说的。”

    天子笑。

    他拉着万贵妃的手走到大殿的窗口,推开窗子,看着外边的夕阳西下。

    “朕幻想最多的场景是什么,你来猜一猜?”

    万贵妃回答:“与臣妾走在夕阳下。”

    天子笑着摇头,他说:“是你系着围裙手忙脚乱在做饭,笨手笨脚,还有半脸的草木灰,而朕坐在板凳上编筐......看着你傻笑。”

    他说:“朕想的,可美了。”

    他想的可美了,可此时此刻,林叶的心情却不美,一点都不美。

    天子的话其实已经很清楚的告诉他,那个死了的人说的疯言疯语,都是真的。

    这事搁谁听了能信?

    穷尽二十年之功,把大玉从已经要倒塌崩溃的边缘拉回来,像是一个昏君一样蒙骗了所有人,然后又以旷古明君的样子,震撼了所有人。

    林叶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如天子这样无情又多情的人,在天子身上,无情与多情都那么浓烈。

    如果大玉没了天子,那大玉还能如有天子的时候一样吗?

    偏偏,知道这个事的人是他,偏偏,天子还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林叶此时此刻回想起来那个疯子说的话,他才知道这疯子有多可怕。

    疯子竟然在朝堂之外,看穿了天子之心。

    林叶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最合适的那个。

    最合适么......

    林叶想到自己之前做过的事,尤其是在孤竹这段日子做过的事,他不得不承认,是的,他最合适。

    因为他杀起人来,确实无情。

    只要正确,便能无情。

    想到这,林叶停下脚步,然后在路边坐下来。

    大街上的行人哪里敢靠近他,哪怕是和他同向走的人,也要绕到对向那边去走。

    因为他是林叶啊,如今这阳梓城里谁不认识他?

    阳梓城里死的人,十个有八个和这穿了一身黑色锦衣的年轻大将军有关。

    林叶坐在那,坐在夕阳下。

    庞大海也不敢靠近,他觉得大将军又是在思考什么呢,或者是什么案子,或者是城外的军务事。

    他之前就赶着马车在大将军身后跟着,始终保持着距离。

    此时他站在马车旁边,看着夕阳余晖下的大将军,觉得大将军好像累了。

    第一次,他觉得大将军累了。

    他不知道大将军在想什么,但他觉得大将军只要想,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林叶什么都没想,他的人生虽然才十几年,可他没有浪费过一点时间去发呆。

    别人看着他发呆的时候,他都是在思谋什么。

    可这次,他真的是在发呆了。

    夕阳在城墙边缘处,和城里的人挥手做了告别。

    墙内的人觉得,墙外的人会比他们拥有多一会儿的余光。

    墙外的人是战士,他们看着手里的刀锋,确实是多一些太阳的余光。

    只是这光,在刀上反射出来的时候,比夜来了还要冷。

    叛军再一次发起了进攻,他们是要制造混乱,在天黑之前就加强了攻势,是为了在深夜迎接一位智者归来。

    他们需要把守城的军队调动起来,让那位智者在回家的时候,路可以更好走一些。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们只是在奉命行事。

    林叶坐在那发呆的时候,城外的叛军军阵前边,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少年也像是在发呆。

    发呆了一回儿后,拓跋宁休问:“婆婆,先生今夜回来,一定很累了,要不要今夜不打扰他,不问军务,不问时局,只让先生好好休息?”

    他身边的那个老妪笑了笑,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欣慰。

    老妪说:“少主说的没错,是该让梅先生好好休息一下才对。”

    拓跋宁休道:“如果先生看到我现在披挂战甲的样子,他应该会很高兴。”

    老妪点头:“是,梅先生看到少主英姿,一定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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