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纾领着云溪慢悠悠往外走,到了一个巷子,她见四周无人,便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

    沐春园里住着夏侯渊招揽的大批江湖名士、文人墨客及武林高手。这些人,身怀绝技,各有所长,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也是夏侯渊戎马生涯中的强大助力,名副其实的智囊团。

    这其中有个精通医术的年轻幕僚叫裴浪。

    听管家说,裴浪是个孤儿,是裴允晨当年上山采药的捡回来的。彼时他尚在襁褓之中,饿得奄奄一息。裴允晨大概是觉得他被丢弃在山里好几天,既没有被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叼走很是稀奇,就勉强将他养在了身边,并取名为裴浪,以师徒相称。

    随着裴浪一天天长大,裴允晨发现他竟然有学医的天赋,不论是书本上的医理知识,还是山里的草药,他都能很快的记住,并能准确的说它们的功效、用法和用量。裴允晨大喜过望,感慨自己一身好医术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此后待他就更加重视了。

    裴浪十二岁那年,裴允晨带着他来了越国公府。

    夏侯渊年轻时多次遇袭。有一次,他与自己手下的将士被冲散了,还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出包围,他已经筋疲力尽,累倒在一个山洞里,幸得遇上了上山采药的裴允晨才保住了性命。听说裴允晨要留在越国公府,夏侯渊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命人赶紧收拾了一个小套院。

    于是裴允晨师徒就这样住了下来,并且一住就是十几年,而他们住的那个小院也成了府中人人皆知的药庐。

    这些年,府中的幕僚来来去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入仕为官,平步青云,志得意满;有人勘破纷扰、远离朝堂,闲云野鹤;也有人浑水摸鱼,仗着曾经的某次功劳在越国公府滥竽充数,得过且过。只有裴浪无欲无求,大有生是越国公的人,死是越国公的鬼的意思。即便是他师父裴允晨已经过世多年,他也一直独自住在沐春院的药庐里,每天不是捧着一本医书从早看到晚,就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药材,研究新的配方。偶尔也会进山采药,好几天见不到人影。

    裴允晨虽然医术了得,但他脾气暴躁又执拗,常常对裴浪又吼又骂。裴浪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性子也比较孤僻,既不善言辞,也不懂社交,所以基本没什么知心朋友,也没有红颜知己或者妻儿。

    裴允晨去世后,裴浪更是深居简出,因而在一众善于表现自己的幕僚中十分不起眼。幸得有一手精湛的医术,府中的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基本上不用去外面请大夫。往往也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想起他。

    夏侯纾与裴浪交好,也是看重他的医术。

    她是习武之人,又是个能折腾的,经常会受点小伤,受伤原因又不方便告知他人,只能自己偷偷想办法治疗保养,而裴浪医术精湛,人际关系简单,嘴巴又严实,长此以往便有了默契。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她曾听夏侯翊提起,从前大哥夏侯翖还在时,与裴浪相交甚欢,经常与之对弈。

    夏侯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裴浪能入他的眼,此人必然不简单,至少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夏侯纾收起自己的回忆,只是她人还未踏进裴浪住的药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草药味,便知裴浪又在晒他从各处搜罗来的珍贵药材。

    她沿着虚掩着的院门进去,便见院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竹编簸箕,每个簸箕里都装着不同的药材,有灵芝、人参、鹿茸等名贵品种,也有天麻、杜仲、当归等常见的普通药材,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药材在太阳的暴晒下,气味十分浓烈,多种气味交织在一起便显得有几分怪异,以致府中其他幕僚平时无事大都不愿靠近他的院子。不过这反而合了裴浪的心意,让他可以专心研究医术。

    夏侯纾不懂医术,她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些药材上面。她站在院子里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裴浪,便径直向屋内走去。

    裴浪果然在屋子里研磨药材,整个人全神贯注,细致而温柔。

    听到脚步声,裴浪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是夏侯纾,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温暖而明朗的笑容,像是开在田野间的向日葵。

    “三姑娘来了,你先坐在旁边等一等,你要的药马上就好了。”裴浪说完继续埋头捣鼓。

    夏侯纾顺势扫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研磨的药粉,顾自点点头,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静静地看他制药。

    在护国寺受伤一事,除了云溪和口风严谨的裴浪,夏侯纾没敢让其他人知道。府里人多嘴杂,即便是她自己住的清风阁,她也辨不清哪些是忠于自己的,哪些又是母亲的眼线。所以她沐浴或者更衣时从来不留除了云溪和雨湖以外的丫鬟在房中服侍,就怕哪天被人看到了再多嘴传到母亲耳朵里。

    雨湖跟云溪一样都是她房里的大丫鬟,管着她的钱匣子和库房。前些日子雨湖的母亲病重,夏侯纾特许她回家侍疾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夏侯纾一直很注重伤口的治疗和保养。听说裴浪研制了一种祛瘀除疤的膏药,但这药制成之后只能保持三天的功效,她便隔三差五便来跟裴浪讨药。

    后面她想想,自己的伤口好得那么快,并非仅仅得益于紫衣男子及时给的金创药,最重要的还是仰仗于裴浪精湛的医术。

    裴浪丝毫不避讳夏侯纾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将几味药材研磨成粉末,再倒入半杯琥珀色的膏体与药粉细细觉拌均匀,整个过程他的神情都非常郑重,像是在做一件极为神圣的大事。

    “裴大哥,你今年多少岁了?”夏侯纾忽然问。

    裴浪诧异的抬头看了夏侯纾一眼,笑道:“我比大公子长三岁,今年二十七了。三姑娘问这个,也是想给我寻门亲事吗?”

    夏侯纾愣了愣,心想究竟是谁说裴浪性格孤僻、不善言辞的,这明明就很会说话嘛!都会跟她开玩笑了。

    说到亲事,夏侯纾倒是听说从前裴允晨在世时,曾张罗着要给裴浪娶亲,只不过不清楚最后发生了什么,这事就不了了之。

    其实夏侯纾有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女子看上裴浪。但凡她们多了解他一点,就会发现裴浪除了不善言辞和交际外,不论是外形还是人品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再加上一身精湛医术的加持,养家糊口乃至买田置地都没有问题,是个十分适合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而且以他温吞和善的性子,绝对不会对另一半不好。

    “那裴大哥想过要娶亲吗?”夏侯纾好奇道,“或者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我听说你曾经是说过一门亲事的。”

    突然被问及个人隐私,裴浪并不觉得尴尬,他想了想,老实说:“我若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娶亲,你信吗?”

    “我信。”夏侯纾说,“因为我也没有想过要嫁人。”

    裴浪微微一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云溪却慌了神,看着夏侯纾说:“姑娘,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哪有女子不想嫁人的?”

    夏侯纾笑了笑,指着自己说:“我就是女子,可我确实没有想过啊。”

    云溪还是不能接受,皱着眉头说:“可就算你是这么想的,这种事情你也不能随便跟裴大夫说啊。”

    “为什么不能说?”夏侯纾疑惑道,“是不能跟裴大哥说,还是跟所有人都不能说?”

    “自然是对谁都不能乱说。”云溪面露难色,“更何况裴大夫是男子,姑娘尚未出阁,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夏侯纾哑然失笑,道:“我与裴大哥彼此坦诚相待,心里皎洁如明月,怎能因他是男子,而我是女子就要遮遮掩掩,刻意欺瞒?”

    “哎呀!”云溪说不过她,急得直跺脚,“你这话要是让外人听了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固然重要,但我与裴大哥之间的情义也很重要。”夏侯纾不以为然,说着她看了裴浪一眼,“而且我听说裴大哥的生辰与我大哥是同一天,只是年份不同罢了,所以我视裴大哥如亲兄长一般。亲兄妹之间,何须讲究那么多规矩?”

    这回不光是云溪吃惊,连裴浪都稍微走了一会儿神。

    夏侯纾说这句话,不说有十分的真心,起码也有七八分。裴浪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怕是只有他那不知姓氏名谁的亲生父母知道,他现在的生辰是从他师父捡到他的那一天算起的。大概因为这个,从前夏侯翖才会注意到他。也因为这个,在夏侯翖罹难后,他便再也没有过过生辰。

    偏偏这府中除了父母兄弟,裴浪就是最了解夏侯翖的人了,所以夏侯纾不得不接近他,讨好他,然后发现他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裴浪调制好药膏后,从木柜里找了一个白色的广口瓷瓶装好,又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将粘在瓷瓶封口处的药膏擦干净,才交给夏侯纾,并叮嘱她照老样子早晚涂抹患处以及忌口。

    夏侯纾接过药膏,顺手将带来的一袋珍珠递给裴浪,道:“上次来的时候,你说想找些品质好的珍珠来调配一款养颜膏,正好年前二哥游历回来送了我一袋,我放着也没有多大用处,就当是借花献佛了。”

    裴浪打开袋子,随手抓了几颗光洁圆润的珍珠对着日光瞧了瞧,如获至宝,连连感叹了几句“甚好”,然后他笑了笑,也不故作推辞,只跟夏侯纾道了声谢便悉数收下了。

    夏侯纾喜欢跟裴浪打交道,不光是因为他医术精湛和废话少,还因为他的聪明和识大体。

    与聪明人谋事,大方磊落,点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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