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炒菜、蒸煮、炖品、卤味、点心,都陈列在了一张圆形餐台的边缘。都是早些时候,因子冥的吩咐而准备的。有任芒爱吃的花果蔬菜,任艾爱吃的牛羊畜牧,风梭爱吃的鱼虾水鲜等。众人也都围绕着这圆台而坐。

    此圆台是中空的,中间支起了一根带孔的青铜之柱,柱内盛满了碳火。铜柱的上方架着一口青铜大锅,锅中汤水沸腾,汤中各类佐料随之不停翻滚。

    “这是我近些时日从蚕清妹妹那习得,特地给大家所准备的。其名曰温鼎。据蚕清妹妹所述,这温鼎之法,乃是黄帝的三妃、厨神彤鱼氏所创,世间的烤、炙、蒸、煮、烹等诸法,大都源自于此。现下我已命人将牛羊切割成片,素食之茎叶也已分离。大家需要用竹箸夹上自己想吃的,再使其浸没于汤锅中烫熟,再混蘸酱以入口。有祛寒温体之功效,味道也极其鲜美。大家快尝尝看吧!”

    风梭从入席起,便不自觉地凑近大锅上下端详,已经出神半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风梭风梭,我不会,你来帮我弄,我好想尝尝看!”任艾拉扯着风梭的衣角,见其毫无反应,便又起身抓住了风梭的双肩,使劲摇晃了起来。

    “子冥,你马上去趟厢房吧,叫好灵他们二人动作快点。人们都已然开动了,她也是主人之一,这拖拖拉拉的毛病实在是有失礼数。当然,我们可没人会等她。”

    “阿?二姐和姐夫也在东商?”

    “她都住这快半个月了。你姐夫没有来,在帮她照看着西商城事宜。住她隔壁的,是另一位重要的人。”

    子冥刚烫好一片羊肉,正准备品尝,好幽话音刚落,便被任艾夺了去。任艾对其做了个鬼脸道:“快去快去,呆会再来吃。嗯嘛嗯嘛,真好吃!”

    玄疆考虑到自己是宾,于是先端起酒盅,起身敬好幽道:“多谢好城主盛宴款待!”

    好幽亦举盅回敬道:“你我年纪相仿,也曾打过几次照面。我因三商内务缠身,未能早些与你深交拜访,已是缺憾。今次你与共工兄应我父之邀,代表北极特意前来东商相助,我不胜感谢。今后我等便以挚友相称吧,你直接叫我好幽就好,我也直呼其名叫你玄疆了。”

    “甚好!”其余众人见状也一同举盅相敬,觥筹交错,情真意切。

    不久,子冥领着男女二人亦入席来。

    那女者,便是西商城主、子冥的二姐,好灵。她身着一袭青靛色的丝绢绸衣,一脸睡眼朦胧的样子。体态较之好幽、子冥的修长纤细,要显得略微丰腴一些。好灵与众人笼统地招呼一遍后,便头重脚轻、疏懒散逸地自顾自吃起东西来。

    “二姐真是成天都这么懒洋洋的。我方才进屋唤她时,她竟在妆台前打着瞌睡!今日早前我也来过府上,司卫、司卿只跟我说大姐不在府中,根本没人提到二姐也在府上!看来她依旧是每天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屋里发呆,一点也没变!真不知姐夫是怎么受得了她的!”

    好灵白了子冥一眼,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呵欠道:“唉……离开三商游学才一季不见,小冥怎么变得跟幽大妈一样了……家中人人都是如此啰里吧嗦的……怕是除我之外,往后三商再没个正常人了……”

    而那男者,光脚赤足而行,额头上缠裹着一圈布巾。右耳戴着一支金环,须、发皆微微波卷。鼻梁高耸而鼻尖钩如鹰嘴,双眼凹陷,手足面目尽皆黝黑。以至于目测竟难以辨别他年岁几何。

    “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就是那来自伊汲的使者之一,名叫维齐尔。”

    “维~齐尔!辛努~塞尔!”维齐尔双手合十,频频点头。然后左手指着自己,右手笔出三根手指道。

    “呃……通过之前的几次接触,我猜他的意思是:伊汲的新天子叫辛努塞尔,是辛努一族接连第三代继承尊位的帝君。此次正是辛努塞尔派他到我们这来的。”好幽撇嘴微微摇头,以示无奈。

    众人看着维齐尔,他正口若悬河、上蹿下跳不停地比划着什么。时而昂首雄姿英发,时而皱眉满脸疑惑,时而抱头神色惊慌,时而瞪目咬牙切齿。最后,泪水不止、潺潺而流。

    任芒对着维齐尔,起身拱手赤诚道:“兄台此行一路艰险,同伴也许都尽数罹难了,甚是悲惨!千万珍重,还望节哀!”

    任艾盛了一碗热汤,将自己碗里的肉片全都夹到了此碗之中,起身递给维齐尔,微笑轻抚他的肩胛道:“维齐尔,先吃饭吧,你一边吃我们一边慢慢听你说。”

    蚕清默默地拿出一块了丝帕,递到了维齐尔的手中。

    “舒克冉!舒克冉!”维齐尔擦拭着眼泪,渐渐安坐下来。

    好幽又连忙跟大家讲述道:“我因为平时需要处理三商的诸多公务,往来贸易间,结识过不少外邦的商贩,也因此略懂一些西南的身毒语,以及西方的须弥邦语。而维齐尔所说的伊汲语,和须弥语有类似的地方,但根本上还是很令人琢磨不透。毕竟,伊汲比须弥离我们更加遥远,且不知道彼此间相距几万里之遥了。

    我也让他在布卷上,写过一些伊汲的文字给我看。和我们的文字结构竟也多有相似之处。原理都是将事物化为文字、从图案象形中简化而来。但与我们仓颉所创的文字相比,不同之处在于,伊汲语像是我们多字合一的写法,单个字写起来,要比我们的复杂得多。

    还有,我们是以蝌蚪文为字注音,仓颉图语为字之形体,双文共记,相辅相成的。他们却根本没有注音的字符。而须弥语虽然也没有注音的字符,但其中是有一些文字,是近似于我们蝌蚪文的形式的。总之,须弥语似是在仓颉、伊汲语两者之间,所以,我们可以通过一些须弥语,去尝试解读伊汲的文字,多多少少可以弄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

    风梭听完好幽的讲解,积极进言道:“幽姐姐,黄帝外经·黎民百姓卷中有记载,西极之外邦伊汲,因傍伊汲河而得名。那伊汲河的流向自南向北,同下水达于上方之意,故称之为汲。而到了秋季丰收之时,伊汲河的水色会变得渐褐渐黑,而河畔之民本是肤色尽黑,这景象似是有天神施法庇护,达到了天人感应之境。故伊汲河又被人称作黑水,伊汲又称黑法之邦。

    昔日,黄帝为了改善历法而西巡,历时四年,方抵达伊汲之境。一行人获得了伊汲天子的礼遇,待之如尊。遂两邦之人携手共越流沙之滨,赴西极之昧谷,考究日月星象之变,以矫正农时之误,以此开始了两邦的首次交互。后颛顼帝西逐共工氏叛部时,联合伊汲的援军,在不周负子处同伏共工。自此两邦相诺,各尊帝位、万年盟好、世代往来。

    至于幽姐姐提到的须弥,我还听说过一个说法。蚩尤战败之后的百年间,有不肯加入百姓制的黎民,尽数向西而迁;伊汲的一些流离之民,纷纷向东而徙,从而汇聚成了这新的沃野之邦,融合成了现在的须弥。所以,拿此三邦来比较,我们之间的文字,确实是会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

    共工进听完爽朗大笑道:“风梭小弟弟懂得可真多!定当是把府上的藏书都读得烂熟于心了!先前在食栈和三苗二人打斗之时,还能料敌先机、指挥若定。虽然愚兄当时未能将你所言听得通透,但对你已然是佩服得很!你刚才提到了我们共工氏,我们共工氏的确是华胥百姓当中,最古老的氏族之一。其中也的确曾有过支持蚩尤之乱、为虎作伥的叛部。但我们共工氏也有过共工句龙、共工後土这样贤德的先祖阿!来,咱两兄弟喝一杯!”

    风梭亦十分欣喜道:“今天有幸见识到了进哥哥的不周功和疆哥哥的混沌沧溟,也正是有二位哥哥在,就算继续打下去,我们也一定会取胜的!希望将来有机会能瞻仰到进哥哥不周功的全貌!”

    共工进与风梭举盅一饮而尽,又敬维齐尔道:“伊汲的维齐尔兄弟,我实在不知道该叫你维兄弟好,还是尔兄弟好,干脆就连名带姓一起称呼你了!某虽不才,亦是当今共工氏族中仅次于我父君之人。喝了这杯酒,伊汲先祖与我共工先祖的曾交战的恩怨纠葛,就此一笔勾销了!从今往后,咱只有兄弟之情!而你伊汲的使者们在我华胥境内不幸遇害,我华胥族众中难免会有些宵小之辈,但除此之外,大多皆是顶天立地之人!我等必当护你周全,给你一个交代!”

    维齐尔见共工进虽容貌丑陋,且听不懂共工进具体说了些什么,但看到共工进豪迈坦荡的样子,也拿起酒盅碰杯而饮。饮罢,维齐尔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

    他的手,依次指向餐台上的海盐和铜柱内的碳火道:“伊~汲~”。又手指蔗糖、糕点道:“花~夏~”。

    “风梭风梭,他这是什么意思啊?”任艾急忙问风梭道。

    “我猜应该是,他想说伊汲的酒,味道是苦的,而我们的酒,是甜的。”

    “酒不应该都是甜的吗?”

    “为了不浪费贮藏过剩的粮食,尧帝曾想了个办法。将五谷浸在甘泉之中,再过滤而去其杂质,淬取精华而酿造,产出了香甜柔滑之而为酒。酒起初是用来祭天神以求福的,后来尧帝又赐万民共享此津法,百姓于是也将酒称作华尧。而华尧酿造失当时,可致酒的味道苦涩、干烈,饮后口中呛如火烧。也许伊汲也早有人创造了酒,他们的酿造之法,可能是跟华尧反其道而行之的。”

    与此同时,玄疆听完共工进所言,立即望向好幽尴尬笑道:“进兄素来是心直口快之人……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既然已经说到此事,我等也是因此事而来,那我们干脆顺着往下说吧。

    三苗如此为非作歹,我北极同你三商一样,决计是不会坐视不理的。然而,此事还牵扯到寒后、寒正妃,令人不得不怀疑,他们都有幕后指使之嫌。那祝融光临走前曾言道,伊汲使臣皆因水土不服,医治无效而亡。如此颠倒黑白的脱罪之词,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此事的极端方法。恐非他祝融光个人信口雌黄之语,我因此便有了一些猜测。

    正妃姜蠡,本就是三苗之主姜蠹的亲妹妹妹。一旦她从三苗中人口中得知没能尽诛使者后,便可将事实稍作歪曲,再禀告后浞。从而随便编一个理由,怂恿后浞下令,让三苗务必杀掉最后一个使者,方便统一口径,此意乃一致对外。一旦后令下达,诸邦诸城就没人再敢贸然违抗了。若真是如此的话,能奈其何?届时,我族若以北极之名公然作对,跳出来倡议维护外邦使节,恐是妄自托大,恐怕会担上那忤逆犯上之罪,因而致使祸端丛生。

    此番事宜,涉及到外邦与我邦的天子之交,是华胥一体的大事。自夏后相殒命于斟鄩火海,夷穹暴死于阳翟宫中,后浞即位改国号为寒,年已近乎二十载。后浞现在是华胥共主,乃是不争的事实。纵然世间仍有非议,姒氏宗亲仍有不服,后浞在地方上的某些政令也有失偏颇,也杀伐过一些不服之人。但大体上,他就位以来还是以利民惠民为主的,也颇得民心。诸夏受降遗族、八大从邦等遇到不公之事,往往明面上都不与之相抗,往往只是不置可否之态。最多最多,也不过是自行暗中迂回以变通。

    北极应令尊三商之主相邀而来,名曰共伐三苗罪行。倘若其余众族行事依旧,只在一旁观望,你我必将孤掌难鸣。抗争不力、寒后降罪乃是早晚的事。所以,眼下不知你我之外,其余诸邦诸城都是如何考虑的呢?”

    玄疆所言句句在理,事态也极有可能会这么发展下去。先不论是否能真的做到庇佑好维齐尔,谁又想做那出头之鸟去公然对抗后浞呢?氛围随即变得严肃、凝重起来。众人也全陆续停下手中进食的竹箸,都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听玄疆发言。尔后,所有目光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期待聚焦于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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