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农,如今昆明还有其他不足之处吗?”阮元也顺便问了一句。



    “昆明如今的情况还好,但确实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忧。”伊里布看看一旁湖水,又向阮元道:“咱们云南省城一共有两个粮仓,这几年因为云南没有大灾,所以仓储一直足够,但这两个大仓却都在昆明城外。也就是说,如果突然出现一伙贼人,偷袭昆明,就很容易出现贼人轻易占据粮仓,而城里无粮可用的局面,若是那样,可就糟糕了。但昆明城里也有个难处,就是城里土地过于低洼,若是在城里设置粮仓,粮食又很容易朽烂,那样存粮没用啊?所以……下官是一直没找到万全之策。”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将它取名为‘一米易二谷’,莘农可以听听,若是可用,咱们便在城里修筑粮仓。”听着伊里布对粮仓情况的描述,阮元也有了主意,道:“我在广东的时候,在很多沿海府县视察过粮仓,那里不少粮仓存的都不是米,而是没有舂辗脱粒的谷子。这是因为那边靠海,湿气比这里还要重,所以储存粮米,反而容易朽烂,但没脱粒的谷子不同,可以储藏很长时间。既然城内不易储存粮食,那正好可以用这个办法。我们可以先定下……就十万石吧,将附近征收的十万石粮米改为征收米谷,也可以分三到四年,每年入仓两三万石就够了。这样百姓只交谷子,不用舂米,也不用挑拣,官府这边十万石谷,大概能出五万石米,昆明粮仓有五万石米备用,即便有个万一,也能支撑几个月了,正是官民两便之事啊。筑仓地点嘛……西门那边还有空旷之地,就在那里建粮仓,如何?”



    “阮总制,这个办法不错啊?既然总制早有经验,那下官回去之后,就去办兴建粮仓的事!”伊里布也当即向阮元请缨道。



    很快,阮元和伊里布便在昆明城西选了一处高地,前后兴建了五十座粮仓,名为“太平仓”,预计三年之内,在仓里贮藏谷物十万石。这样一来,昆明的粮食储备也更加充足了。



    此后,针对原本尚属稳妥的铜政,阮元也更进一步,拨出部分府库余钱,为运铜之人增补津贴。眼看云南边防、盐政、铜政、仓储诸事皆已大有起色,阮元想到距离上次入京已有整整六年,无论按督抚常例,亦或拜谢道光为二子加赐郎中之恩,这时都应该入朝觐见,便即准备起北上之事。正好就在此时,孔璐华的一封家书也送到了云南督院,信上言及扬州一切平安,只是书信之后,却还夹着一张短笺,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拟入京华共旧林,不期滇海久分襟。



    锦囊但觉新诗少,白发还愁旧病深。



    万里江湖难放棹,一楼风雨独停琴。



    致君珍重无多语,惟把丹心答帝心。



    “夫人……不想大树行台一别,如今已经两年有余了啊……”阮元看着妻子熟悉的笔迹,也不禁潸然泪下。



    而想到唐庆云对自己所言之语,阮元心中也多了一个想法:



    “或许,只有夫人回来,古霞心中这个结,才能真正解开啊?”



    九月之初,阮元一边前往贵州阅兵,一边上疏请求入朝觐见,很快,道光也批准了阮元入朝之议。阮元便即在阅兵之后改到东行,一路沿江南下,准备进运河北上京城。这次北上之前,阮元也特别告知阮祜与钱德容夫妇,和自己一同进京,入京以后,阮祜次年便可进入六部学习,尽快完成十年的行走之期。



    到了十一月初,阮元行船已经抵达江宁,想着道光只是让自己年内入觐,时间尚属充足,阮元也准备暂时停泊江宁两日,上岸前往书肆一观。这一日阮元便到了江宁最大的一间书坊之内,眼看这里经史子集,四部齐全,回想云南地处偏远,以藏书闻名之人屈指可数,许多书籍更是通省皆无,阮元自也不住慨叹,想着观书一事,还是江南最为便利。



    只是随兴翻阅之时,忽然间阮元面前竟出现了一部新书,样式名称,竟是自己所未见,想来当是自己督滇两年,江南文人编撰而成的新作了。阮元看着好奇,便随手取了一匣下来,只见这部书内容颇为丰厚,全书竟有足足八匣之数,更是惊讶,不知江南又是何人编著了如此大部头的巨作。



    细看书匣之上,乃是六个楷体小字:皇朝经世文编。



    “经世之文……”阮元看来也是颇有兴趣,只因自己先前督抚之地,虽也有农田水利、礼仪刑法之作,可全书皆以“经世”为名,又敢使用“皇朝”和“文编”这般字眼的,却是未见。前代明末也有陈子龙编辑《明经世文编》一书,但能在公开出版的书作上使用“皇朝”二字,可见内容应是清人著作。打开书匣,翻开目录仔细观阅之时,阮元竟也是眼前一亮:



    “请复实亏空变通驿站疏、京官必用守令、请通融停征之法疏、论役法……这是……”看着看着,阮元眼前竟出现了两个熟悉的篇目:商周铜器说、商周兵器权量说。



    “这是我旧时所著之文啊,难道……”阮元看着文中竟有自己的作品,也将目录一篇篇翻了下去。果然,海运考、记任昭才、荆州窖金洲考等熟悉的名字,也一一出现在自己眼前。前后看得下来,写着自己姓名的文章一共有十五篇,正好是六年之前,自己在京城给魏源留下的十五篇文作。



    “难道是默深……”阮元看着手中目录,却也想到了或是魏源已经将自己所作“经世之书”刻版发行,书肆方有了这部经世文编,也向书肆掌柜问道:“掌柜,这部《皇朝经世文编》,你可知是何人所作?这样长的篇幅,编撰之人应该不是一般人吧?”



    “哈哈,老先生眼光真好。”掌柜当然不知道眼前之人竟是一位封疆大吏,见这日阮元不过布衣打扮,只当他是个老学究,也向阮元笑道:“这部书听说是如今的江苏布政使,贺长龄贺大人编撰而成,所以这几日上了新书,咱们才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嘛。不过我倒是听说,能成这样一部书,也不完全是贺大人一人之力,贺大人幕中有个姓魏的幕僚,才是真正的主编之人。怎么样,老先生想要一套吗?给您算便宜些,八两银子就够了。”



    “好,那我就买一套吧。”阮元当即应道,很快从怀中取了几小锭银两出来。这句话倒是把掌柜吓了一跳,能够当场对这部书出言求购,并且当即拿出足额现钱的,这老先生可是第一个。



    “看起来,默深也算是办成了一件大事啊……”阮元却依然沉浸在这部书中,并未看到掌柜神情。



    虽说阮元取了这部书到船上,可这部《皇朝经世文编》也有足足一百二十卷之多。阮元行船偶有闲暇,便即观阅,却也是直到二十日之后方才通读完毕,而这时也已经是十二月初,阮元坐船已然抵达京城。想着旧日学生,当年亲见龚自珍等后学与自己也已经六年未曾相见,阮元也让阮常生与阮祜约了汤金钊、王引之、龚自珍、俞正燮等人,再一次齐聚扬州会馆之中,讲学论道之余,也兼听京中旧事。



    此时汤金钊已升任礼部尚书,王引之升任工部尚书,在阮元学生之中更具名望,自然也在阮元身旁分侍左右。阮元想到魏源帮助贺长龄修书之事,也向汤金钊笑道:“敦甫,你那个叫魏默深的学生很不错啊,在江苏与贺藩台一同修书,竟编出了一百二十卷之多的《皇朝经世文编》,你当年在湖南录取的这个学生,也算是给你争气了啊?”



    “是啊,阮大人,默深兄这一次也算是圆了我等一个梦啊。”龚自珍也在一旁补充道:“如今京城之中,汲汲于经世之道的后学,是越来越多了,我们那宣南诗社也越来越热闹了。大家都想着,能够以布衣之身,为国家扶危解困,可是又往往不知如何入手。这一次默深虽然是跟着贺藩司修书,却终是把这部经世之书修成了,以后文人言及政事,也自然有理可据啦!”



    “这个嘛……你们有心思关注国事,我自然也觉得不错。但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阮元这时为官已经整整四十年,对于中外政事之见,自然远超在座各人,也清楚魏源修书其实另有不足,便对各人言道:“定庵方才说到言而有据,这个道理很好,可办理政事,真正有用的依据并非前人所写的文章,而是实地考察的结果。前人之文,比如我看文编之中也有言及河渠水利之作,其实有些都是几十年前朝臣的上疏了,当地山形水势如何,河道有无变迁,田亩有无增垦,你等可又清楚?更有甚者,有些前人上疏,其实一样没有实事求是,偶然道听途说,便即上奏求名,这种人一点都不少,你去看他们写的东西,得到的不过是谬误,哪里是什么依据呢?所以我倒是以为,若是你们真心愿意了解直省政事,还不如去各省府县实地看一看,知道实情如何,这才是真正的言而有据。拿着前人所谓经世之文,却只是在这里坐而论道,一样是流于空谈,其实无用啊?所谓经世致用,在我看来,其关要依然是‘实行’两个字,空自标榜经世致用,却连实地考察都做不到,那也只是为求虚名罢了,这一节你们可清楚啊?”说着,阮元也取过纸笔,将“实行”二字书于纸上,以示在座诸生。



    “阮大人所言之事,学生自然清楚。其实我也好,定庵、椒云也好,都想着能够早早考过科举,这样或许就能在六部分授司官,又或者可以出京做个知县,那样才能有实用于天下啊?只是……学生实在惭愧,大人上次离京,到现在也有六年了,这会试之事,咱们几个……还都没能中式呢。”一旁的俞正燮倒是主动向阮元言道,阮元看向龚自珍、张集馨二人时,也是一般表情,如此说来,三人竟是至今仍未考上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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