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你今日是怎么了?我不过想着和学生们讲论一番经术,怎么就成了民贼酷吏了啊?”阮元眼看孔璐华反应如此之大,却也有些不解,只好向她安慰道:“夫人放心,三日之后,只管在家安坐,我保证从容而去,从容而归。对学生呢,只要他们并无主动冒犯之事,我也绝不加害,如何?”



    “夫子,你以为今日这事,你说一句夫人放心,夫人就真能放心了?”孔璐华却还是不敢相信阮元,便道:“要不这样,你之前在浙江的时候,抚院不是应该有个参将吗?我……我明天就去找他,我跟他把调兵的事说清楚,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你为所欲为,那样只会害了你啊?!”



    “夫人,杭州的参将能保护抚院,是因为杭州没有提督,可江西提督本就驻于南昌,夫人去找参将有什么用呢?”阮元眼看孔璐华担忧之状,虽是同情,心中却是更加坚定,又道:“而且这江西提督……我这么跟夫人说吧,他只听我一人调令,夫人想用一品夫人的身份让他去做些什么,那是绝无可能的,这也是朝廷定制,夫人就不要让他为难了。绿营应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夫人就不用再过问了。”



    “我……”孔璐华看着阮元如此不听劝阻,讲起道理又处处自圆其说,心中更是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而与此同时,兰州的那彦成在赈灾之时也遇到了困境。



    “你说什么,各府县现在有一半的吏员,居然都不愿意前往发放赈粮?”这日听了陈祁的报告,那彦成一时也是怒不可遏。



    “是啊,那总制,这甘肃的吏员我还不清楚吗?从来赈灾之前,这津贴是要拿足了的啊?若是现在各府县还像那总制之前说得那样,只发放平常的赏银,那他们自然不会动了。”陈祁看着各府县吏员拒不救灾的危急情状,不仅不为之担忧,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真是岂有此理!你现在就去发布督院告示,若是吏员可以参与赈灾,我督院再发两万两银子给他们,可他们要是还敢不去放赈,那有一个算一个,我定当严惩不贷!”那彦成对这些吏员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向陈祁喝道。



    “那总制,您这样和下官说话,又有什么用呢?”陈祁依然是丝毫不以为意,道:“的确,您发了告示,他们也不敢在明里拒绝总制,可之后呢?这两万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连二成津贴都补不上,那以后他们该怎么做?自然是要变着法子,从赈灾钱粮里面克扣一些,装进他们自己腰包了。到那个时候,大人要如何保证,他们克扣的钱粮在十五万两之内呢?但反过来说,只要大人这一次把十五万两津贴给他们发放齐全了,那吏员之内,自然会有感恩戴德之人,大人只要对这些人加以厚待,让他们监督放赈,那他们自然会把那些尚不知足的贪吏给大人揪出来,以正国法。可是大人,这账下官也算了两个月了,咱们至少也要先拿出十五万两才够啊?”



    眼看那彦成神色已经渐趋黯淡,似乎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陈祁便即补充道:“那总制,下官最近却也听闻,总制的夫人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正巧,下官近日得了一支上好的人参,根须形状,已成人形,听懂行的医者说乃是大补之物,总制对下官提拔重用,下官铭记于心,无以为报,是以下官情愿将这支参送给大人,以解尊夫人之急。”



    那彦成自然清楚,这时自和珅伏诛已有整整十六年,距离恒瑞之死也已经十四年了,妻子云仙不觉之间也和自己一样年过五旬。癸酉之役以后,云仙也和那母一样,长年潜心礼佛,以求超度无辜,为那彦成祈福,可云仙身体不如那母硬朗,到了嘉庆二十年已然力有不支,这时又生了病,久难痊愈。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陈祁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方才主动献参。而自己也清楚,一旦自己收了这支人参,只怕陈祁便会直接在私下里纵容吏员侵贪赈银,到那时,自己想管这件事,却也管不了了。



    “你……你且退下吧,之后的事我自有打算。但你这参,我不收,收你人参,又与收你几百两现银有何区别?这件事你以后再也休提,我夫人的病,难道我还要劳烦你不成?”那彦成之语看似毫不动摇,相比最初的坚决却已松动了许多。



    陈祁自也清楚,那彦成所剩下的,不过是最后对颜面的坚守。



    这一日的南昌府学门前,可谓人头攒动,数十名书生打扮之人集聚前门,等待官兵搜查,只待确认各人并无兵刃之后,便即准予进门。除兵刃外,学生愿意携带书籍纸张者一概不禁,只因阮元先前发下抚院号令,此次自己来到府学,只为谈经论道,是以学生们无需拘束,有需要使用参考书籍之人,一律准予带入。



    南昌府学距离抚院不远,从抚院折入东南道路,便可以抵达府学,是以阮元也早早在府学正堂之前设了座位,也不用官服顶戴,只做寻常儒生打扮,陈寿祺因担心老师安危,与王鼎一道随侍在阮元身后。眼看已是辰正时分,府学里的三十余位学生已然相继入座。阮元便即主动开口,对台下诸生道:



    “各位,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乃是为了讲论学问,所以大家也看到了,我今日只作三十年前寻常读书人之状,在此与各位讨论一番,各位也不用叫我‘阮宫保’、‘阮中丞’,看得起我,叫一声大人就行,看不起我的,直呼我阮元姓名,亦无不可。听各位的意思,是觉得儒学正宗,在于朱子,在于眼下读书人所讲论的‘宋学’,我阮元呢,平日在外面被称作‘汉学’护法,似乎我阮某人所言所行,乃是与朱子背道而驰。正好,我最近在这府学之内刊刻《十三经注疏》,你们说我这是宣扬汉学,贬抑宋学,不想让我刻这部书了。那好,我今日也把话说明白,我阮元本就是朱子的信徒,我所言汉学,与朱子之言宋学,形有异而实为一,我所传之道,所立之学,本就是朱子所传之道,所立之学,你们可愿意相信我啊?也好,要是各位不愿意相信我,那各位对我学问有何不满之处,也尽管提出来,今日各位都看到了,我把《十三经注疏》的书版都拿来了,若是各位能够证明,我阮元之言之意乃是离经叛道之语,让我无以辩白,那我就老老实实认输!而且,今日我便当即毁了这套书版,之后再也不刻汉唐古注,这个条件各位可以答应吗?”说着也向身边一指,原来,这时阮元为了彰显信用,已将十三经书版尽数堆列身旁,看起来阮元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学生们看着阮元开头第一句话,便如此光明磊落,虽然阮元之言未必便尽和朱子本意,但最起码已经言明了态度,这样辩论还没开始,自己一行便被压了一头下去,一时也是窃窃私语,不知如何应对。直过得半晌,前面一排方站出一个学生,对阮元道:“阮大人,若说今日您是来和我等辩论的,那今日这府学之内,又为何还要多设甲兵?我等方才入场之时,便已被搜身一遍,大人这样举措,不是有辱斯文吗?更何况,若是大人您果然辩论输了,那您自可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然后再宣称您赢了!这样的辩论,我认为不公平!”



    “好啊,你觉得不公平,那咱们就寻个公平的法子。”阮元听那学生之言,却也并不生气,对身旁一名武官道:“传令下去,所有府学官兵,一律撤出学堂!这讲经之处,就不需你等看护了。”说着,也对那学生道:“方才你等进来的时候,我让兵士搜身,并非不相信你等,只是这讲学之处,本就不该有兵戈之事,是以我只好谨慎行事。你看,我身上不也没带任何兵刃嘛?你姓名如何,且报上来吧?今日这论学就从你开始,如何?”



    那学生见阮元果然听了自己之言,主动撤出卫兵,不过片刻,府学官兵已然撤得干干净净,心中既是得意,又是慌张,好容易定住精神,也对阮元答道:“阮大人,学生杨易,有一事还请阮大人赐教!昔年亚圣谢世,圣贤道统断绝千年,直到先师朱子出世,方才厘定《四书》,使我圣贤千年绝灭之道统,一朝复旦!由此看来,这所谓《十三经注疏》,不过是汉唐末流之语,不如朱子远甚!大人耗千金之财,百工之力,仅为这末流杂语,实在不堪!阮大人,朱子兴亡继绝之功,您可有不知啊?”



    “杨生员,你说得很对啊。”杨易万万没有想到,阮元之语竟然认同了自己,只听阮元续道:“我等读书之人,哪个没读过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哪个不知朱子继绝道统之功啊?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集注》可是倒背如流呢,当年会试,也是王文端公亲取了我第二十八名,那年一共九十八人中式,我这个名次不低了。王文端公之学我清楚,本于关濂伊洛,正是宋学正宗,他老人家当年为何要取录我这位学生?自然是因为我所言本意,仍不出于朱子之大端了。既然你说到了朱子厘定《四书》之功,那我也问你一句,为何当年朱子要定下这《四书》之名啊?为何这《大学》、《中庸》不过《礼记》中之二篇,却被朱子取了出来,与孔孟之言并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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