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即如此说,也由得你。”孔璐华也只是看这人眼熟,却也叫不上名字,一时犹豫,便也没去在意儒生家世之事,只看着他书画摊上张开的几幅字画,看到左手边一幅墨梅时,眼中忽然亮了一亮,双目竟在那墨梅之上凝视了半晌。



    “娘,怎么了,您看得那幅画,果然画得很好么?”阮安见孔璐华神情有异,也主动向母亲问道。



    “这位先生,那边那幅墨梅,我看不是你画的吧?”孔璐华一时却没回答阮安,反而向那儒生问了这样一句。



    “夫人真是明察啊……”那儒生也连忙答道:“实不相瞒,这墨梅是小人家中长子所绘,确实不是我自己的画作,小人也是看他学画多年,颇为认真,这梅看起来却也不错,便携了他这幅画出来,想着若是能卖些钱,也能补贴家用了。却不想遇到夫人这般贵人。”



    “果然如此。”孔璐华似乎有些得意,也对一旁的阮安说道:“安儿,这幅画娘看起来,虽然还算不得上乘之作,却也是难得的一幅画作了。娘也是这个年纪开始学画,其中门路最为清楚,这墨梅之长,在于意境开阔,枝条花瓣,俱皆开放自然,毫无拘谨之感,若说不足,便是笔力尚不够浑厚,转折之处,多有气弱之象了,但这笔力可以日渐成熟,意象却不是常人能学得来的。安儿,你也自过来看看吧,还有,这位先生,令郎如今年寿几何,可否告知于我啊?”



    “夫人,小儿今年方才十二,学画也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那儒生答道。



    “是吗,学画两年,有此画作,果然不易呢。”孔璐华也点了点头。



    “娘,这画上还有一首诗呢,您看,写的是……”阮安一边看着这幅墨梅图,一边轻轻念道:“早梅当腊放,寒重愈精神。已远小阳月,还欣岁暮辰。檐前幽韵冷,阁外瘦枝新。清友难随俗,花开不待春。下面落款是……张熙,这位先生,这便是您家长子的名字吗?”



    “正是,姑娘真是聪明。”那张儒生也连忙称赞道。



    “安儿,娘也教了你作画之法,你今年也是十二岁,你且看看,这样的墨梅,若是你来画,你可画得出啊?”孔璐华向阮安笑道。



    “娘,这作画高下,也不全在学画之人吧?”阮安小声对孔璐华道。



    “哈哈,安儿还不服?那好啊,要不,娘今日就买了这幅画回去,也让你看看,就算你这个年纪啊,若是勤于绘事,一样可以有所小成,怎么样?”孔璐华自然不会被阮安的言语所激,而是很快反客为主。



    “买就买,孩儿倒是觉得,这画也很不错呢。”



    让孔璐华略显诧异的是,这一次阮安居然没有任何不满之意。而且回到家中,入夜之前,阮安一直认真地看着这幅墨梅,似乎那细瘦而别有一番遒劲之感的梅花枝条之中,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一般,看得阮元一时也颇为不解。



    “夫人,你不是说安儿房里那幅墨梅,只是今日你们在集市上偶然所得吗?而且画那幅画的人,也只是那书生十二岁的儿子,这样看来,这幅画作即便已有小成,终究也算不得绝佳之作啊?安儿她连董太保的牡丹都见过不下十幅了,竟忽然对这墨梅有了兴趣,还真是不容易啊?”阮元回到自己房中,也颇有些不解地向孔璐华问道。



    “夫子,你真的以为,安儿看那幅画,就只是喜欢那幅画吗?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啊,是不是你这个年纪,工夫就全都放在读书上了?”孔璐华却依稀看出了阮安的心思,对阮元笑道。



    “夫人,这……是这个意思啊?”阮元似乎也揣摩到了女儿心思,可仔细想想,却也只得叹道:“其实看这张生诗画之才,倒是个可以读书作文的材料,只是他家世如何,我们却是一无所知,以后的事啊……夫人,你这个做娘的,却是要辛苦了。”



    “夫子,安儿的事,你若是不着急,夫人也不着急的。只是看你今日神色,却也有些不对,怎么?你那些学生平日对你毕恭毕敬,还能顶撞你不成?”看起来,孔璐华还是更关心阮元眼下之事。



    “那倒是没有,只是……”阮元想着百龄旧事,其实孔璐华也都知晓,便也将各人谈论百龄的行迹告诉了孔璐华,道:“百制府当年在浙江,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就连我见了也都敬他三分,可这十年下来,他……他果真变成俭卿他们说得那个样子了么?”



    “夫子,百制府为人如何,我想着你总是该见他一面,又或者寻个法子,和他相谈一日,方才能够知晓吧?更何况,你这次不过是要修两处闸口,只要百制府点个头,这件事就能办下来了,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害,他何必阻拦你呢?”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也帮他商议道:“要不这样吧,夫子,你以前也和我说过,修闸的事,至少需要你、百制府,和现下那位南河总督一并同意,方可实行,我记得没错吧?”



    “是啊,可是夫人,南河的黎总河,我先前交往就更少了啊?”阮元叹道。



    “夫子,夫人有个办法,或许你试试,可以寻个出路呢。”孔璐华说到这里,也略带着几分得意,对阮元笑道:“夫子你平时啊,就是太老实了,别说送礼收礼这些事,你连摆个酒宴,请下面吃饭都不会,你还担心这一顿饭下来,家里就没钱啦?可是夫子,这里毕竟是江苏啊,正二品以上的督抚大员,夫人这简单数了一下,都有四个,你若是一点交际之事都不愿做,那他们凭什么帮你啊?所以夫人想着,要不,你就把百制府、黎总河都请来咱们淮安,咱们好好设下一宴,对他们厚加款待,其间就可以说起这筑闸之事,这修两处闸,又不是用他们的钱,把话说开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同意啊?夫子,就算你没有自信,咱们家里还有孔顺呢,有孔顺哥哥在你身后撑着,这顿饭,你这底气一点也不会差的。”



    “这样说……夫人,你说得也有道理啊?”阮元为人从来清廉,又长年在杭州担任巡抚,请客设宴之事,平日确实做得不多,听孔璐华这样一说,自己却也有了更多想法,喃喃道:“而且,苏州的朱中丞也算是我当年的同学,若是也让他一并过来,或许朱中丞能够相助于我呢……那个时候,即便百制府他……黎总河也不像阿谀奉承之人,百制府又何必跟我过不去呢……夫人,这个办法妙啊。”原来,阮元想着若是能寻得以前的翰林同学朱理相助,即便黎世序与自己不熟,他多半也不会跟百龄相互声援,到时候百龄既没必要和自己作对,又只是孤身一人,即便他是江苏督抚中地位最高之人,多半也会认同自己的计划,同意修闸。



    “嘻嘻,夫人这个计策不错吧?”孔璐华想着阮元又在设宴之人中加上了朱理,多半会更加顺利,也轻轻拉住阮元手臂,对他笑道:



    “那夫子是不是也应该……应该给夫人一些回报呢?”



    “夫人,你又想要什么礼物啊?”



    “夫子,剩下的……应该你自己说吧?”孔璐华也轻轻地握住了阮元一只手掌,将身子贴近前来。



    “夫人,这……你说安儿这都快要嫁人了,我……我这也都五十岁了,所以我这……”



    “这些有什么关系吗?夫子,安儿要嫁人了,所以夫人就不是夫人了?你说自己五十岁了,那夫人才三十七,你怎么忘了?你自己想想,是你的五十重要,还是夫人的三十七更重要?”



    “……”



    第二天,孔璐华果然叫来了孔顺,将他暂时“借用”给了阮元,而阮元也依照先前计议,向百龄、朱理、黎世序三人都发出了请贴,希望各人能应邀前往淮安,在镇淮楼饮宴一叙。不过数日,三人也都同意了前赴阮元之宴,相继备下了坐船,前往淮安而来。



    镇淮楼本是淮安城中一处望楼,相传晋代便已修建,然而这时承平日久,江淮并无战乱之事,镇淮楼也逐渐变成了淮安士人百姓登高游赏之处,从楼上俯瞰淮安全城,自是别有气象。这一日镇淮楼上,早已摆好了阮元准备的数十品淮扬名菜,百龄等三名督抚,也果然如期登楼,阮元与各人交拜之后,便也请百龄坐了上首,自己则在下首做东,朱理和黎世序一左一右,分列两侧,一时外有楚州商贸水运之繁华,内有淮海天下闻名之佳肴,更兼江苏境内四大督抚齐聚一堂,如此盛景,虽此后百年,亦是再难重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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