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这出戏,很好。”嘉庆看着一旁宫苑中的花木,不觉心中更添惬意,对孔庆镕道:“杨四郎之名,朕是知道的,宋时名将杨延昭、杨延朗,其实本是一人,后世话本之中,不知为何将他一分为二,才有了杨四郎。可即便如此,朕依然以为这剧甚好,杨四郎是宋臣,便应牢记忠义二字,身在辽营,心怀故主,此忠臣也。”只是说到这里,嘉庆却也顿了一顿,又对孔庆镕笑道:“哈哈,若是寻常大臣,朕自然要这样说。可今日这场戏,朕之所见,又有不同之处,他们演的好啊,尤其是那杨四郎回归宋营,和母亲妻子相见一段,二十年啊,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天……朕就不一样了,朕十六岁那年,就没了额娘,即位两年,孝淑她也……也过世了,绵宁那个时候,也就十四岁。朕空闲之际,想要和她们共享天伦,却也不能了。所以这样说来,朕还挺羡慕你的。还有,你方才说起家中之人,有个姐姐,衍圣公之裔,朕记得……你姐姐嫁的是何人?”

    “回皇上,这……是臣失职,臣向皇上请罪!”孔庆镕忙对嘉庆拜道。

    “你有什么好请罪的,难道你说个名字出来,还能违了朝廷规制不成?你……尽管说下去,朕听你把话说完,如何?”嘉庆看着孔庆镕样子,其实心中也有了盘算。

    “回皇上,臣长姐所嫁之人,乃是……乃是前任浙江巡抚阮元。只是臣也听闻,阮元先前因失察之故,眼下已然停职,如此看来,臣身为阮元妻弟,阮元有过,臣不能及时指出让他改正,也是臣的责任。”孔庆镕也对嘉庆答道。

    “你有何过错?若是仅仅因为你是阮元姻亲,朕就要一并问责于你,那朕岂不成了肆意株连无辜之人?”嘉庆想着先前也曾赐封孔璐华一品夫人,孔庆镕出言之前,自己也想到了阮元,但看着孔庆镕如此恭敬,自己方才安心。又向孔庆镕问道:“那,你可知你姐姐嫁了阮元之后,在杭州日子过得怎样?可有不快之事?”

    “回皇上,家姐她……家姐长臣十岁,所以眼下,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阮元家中,尚有三位侧室,家姐与她们,平日也是亲密无间,形同姐妹。家姐从来雅善诗文,前些日子,还给臣看了几篇自己诗作,臣正好带着一首,也想请皇上示下。”孔庆镕一边说着,也一边从衣袋中取了一封信笺在手,恭敬地呈给嘉庆。

    这首诗正是孔璐华在扬州观蚕之时所作那首诗,嘉庆看了,一时也是连连点头,对孔庆镕道:“令姐文才上佳,这关心民事之心,却更让朕赞叹啊。你等诗礼之家出身的女子,吟诗作对的,朕也知道不少,可大半皆是游戏之作,独你姐姐这一篇,绫罗之下,犹思桑蚕之不易,为语儿女辈,物力当知艰。贫女一月工,织成绮与纨,农桑之事,辛劳不易,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知百姓艰苦,有如何能使一家之中,度支有节?这样说来……”嘉庆听着孔庆镕之言,想着孔璐华之作,自然已经清楚,如果阮元不是居家重情,夫妻恩爱之人,孔璐华这些诗句,如何典雅醇正?阮家儿女妻妾,又如何能够一家和乐?其中阮元之功,自然也不少了,想到这里,也轻轻点了点头。

    “回皇上,家中从来读书是第一要事,读先祖之书,第一便要知‘仁’之一字,心中有仁心仁念,无论所在何处,所遇何事,自然可以心怀仁恕而去应对。家姐自幼聪明,深解前贤之意,出嫁至今,也有十四年了,这片仁心,自是一如既往,从不敢有半分骄矜之念的。”这时,孔庆镕也对嘉庆补充道。

    “十四年如一日,是吗?如此,也是……也是难得啊。”嘉庆听着孔庆镕之语,自然想到,孔璐华若是十四年来,一直以仁心为本,那也足以看出,阮元绝非品行低劣之人。

    “你姐夫在浙江,朕记得前后待了八年吧?朕看他平日办事,确实实心任事之人,你对你姐夫在浙江的事,可有听闻,若是有,也与朕说一些,朕不会因如今阮元停职之故,对你有任何责难。”嘉庆想到这里,也主动与孔庆镕问道。

    “皇上,这……恕臣冒昧了。”孔庆镕听着嘉庆这样相问,便也将阮元赈灾之时,种种办事细节,一一向嘉庆言及。阮元救灾颇有成效,所以张鉴早在数年之前,就特别将阮元救灾之法集成一书,名《两浙赈灾记》。这部书虽然暂时没有刻版,但通过孔璐华的帮助,孔庆镕也得到了一份,这时讲起阮元之事,亦是对答如流,竟无半分错漏。

    听着孔庆镕讲起各种救灾立约细节,嘉庆也不觉赞叹,道:“嘉庆十年……朕记得,那时候浙江两年报了大雨,可连续两年,最后灾情都只是二成,朕还不相信,以为是他们瞒报,现在想想,阮元救灾如此,也难怪百姓安稳了。”孔庆镕看着嘉庆神色,即便是言及阮元之时,也只是平静如常,自然清楚,这时嘉庆对于阮元的反感和猜疑,已经消去大半了。

    “皇上,皇上!捷报,捷报啊!”正在嘉庆和孔庆镕谈天之时,张进忠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了进来,不过片刻之间,只见张进忠小步轻趋,进了花园之中,手中捧着一份奏章。张进忠见了嘉庆,当即跪倒,将奏疏捧了上前,道:“皇上,这是浙江邱良功提督、福建王得禄提督的联名奏报,军报今日方到,是以奴才不敢怠慢,这就送了过来。听送信的将士说,闽浙沿海剿捕蔡逆,已经取得大捷!蔡逆现在已经死于海中,尸骨无存,闽浙两省海寇,也彻底清剿干净了!”

    “臣恭喜皇上!”孔庆镕见了军报,也当即跪倒,对嘉庆道:“皇上,闽浙两省,可以一同上奏大捷之事,足见两省配合得力,前线将士,只有朝廷天下之念,却无闽浙南北之分。蔡逆为祸海疆,已近十年,此事臣亦有耳闻,如今闽浙匪患已除,千里东海重获太平,实国朝一大盛事,皇上知人善任,决事明断,蔡逆跳梁小丑,自然望风授首,臣对皇上,不胜钦佩之至!”

    “好了,都起来吧。”嘉庆当然清楚,能够让闽浙两路水师配合无间,这件事无论王得禄还是邱良功,都不足以独立完成,能够让二将相互配合的,也就是阮元一人了。看着这封奏疏,其中也将用计之事一一言明,何时分船隔攻,何时军务传单发出集结水师,嘉庆自也看得清清楚楚。奏折最后,二人也言明此次作战,乃是闽浙两省将士合力剿贼,文武相济之结果,福建巡抚张师诚以下,许多岸上参与办理剿灭蔡牵一事的文官,奏折中亦详加记述,只是阮元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奏折之中。

    “军务传单,前后调度兵力,分船隔攻,使蔡逆前后不能相济,两省文武,兵士吏员,亦皆尽力……”嘉庆一边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一边也暗自念道,他自然清楚,这封奏折之内,虽然没有阮元名字,可若是没有阮元居中主持,这些折内之事,根本不可能被前线有效实行。这样看来,阮元虽然不能记功,却也实在是此次海战的大功之人。

    “好,很好啊。衍圣公,今日天色也不早了,避暑山庄今日的晚宴,你就和朕一起来吧。这前线将士,朕明日自然会依据功绩多少,为他们加以封赏。东海此次得以太平,朕心中也是高兴啊。”说着,便叫上了孔庆镕,准备先回清音阁。看着嘉庆喜悦的神情,孔庆镕也渐渐安心,看来阮元之事,或许也会有缓和的余地了。

    孔庆镕自然也清楚,这日他与嘉庆所言,虽句句为真,却也并非临时应对之作。前来承德之前,他便已经熟读朱珪之言,加上自己又有徽班可以演出《四郎探母》,那这一切,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做下来了。

    朱珪的遗信之中,对嘉庆为人品性,所重之事,都一一为孔庆镕言及,也正因嘉庆为人,素来重视“仁孝”二字,朱珪便也写得清楚,孔庆镕若与嘉庆言事,必定要从“情”之一字入手,言及自家父母子女恩爱之情,进而借助孔璐华进入阮家,如果能将阮元家中情况向嘉庆言明,嘉庆清楚阮元亦是重情之人,心中便会开解。接下来,孔庆镕则要将言语引入“仁”之一字,以孔家相传之仁为本,逐渐进入阮元为政之“仁”,这样嘉庆即便对阮元有所误解,也自然可以缓和许多。如果还有机会,则要对嘉庆言“功”,只因这时朝廷之内,阮元早已是督抚中以实干闻名之人,能言阮元之功,则嘉庆必然清楚,阮元乃是不可或缺的地方重臣,这样处断之际,自然也就会从轻发落了。正好孔庆镕请了徽班,便也借《四郎探母》之由,将阮元之事一一告诉了嘉庆。

    对于“情”、“仁”二事,孔庆镕可以依计而行,但“功”之一事,若是阮元正好一时无功可称,却也不易出言禀明嘉庆。正好阮元遇难之时,也是海上决战之际,所以孔璐华看过书信之后,便有了打算,阮元归杭之前,那封写给王邱二将的书信中,将如何搭救阮元之法尽数言明。一方面,向嘉庆送达军报之人,需要先与孔庆镕碰头,待孔庆镕面圣之际,再将军报上呈。而军报之内,则只需言及海战战术得当,文武上下合力抗敌,这样嘉庆只要熟悉海战之事,自然便会想到阮元,而这封奏疏,不要,也不需要再提阮元的名字。

    虽然这些营救阮元之法都可以依计而行,但想要让嘉庆对阮元从宽处理,却绝非仅靠这些办法可以奏效。朱珪也在书信中明言,若是阮元果然为人不端,失了为官本心,则这些事一件也不用去做。而嘉庆若非果然不知阮元功绩为人,只这样听孔庆镕相言,自然也不会轻信。正是因为阮元为人数十年始终端正无暇,加上嘉庆清楚浙江之事,原本就对阮元功绩颇多认可,孔庆镕这番“求情”之举,才最后打动了嘉庆。过得数日,嘉庆便即宣旨秋狝结束,一行君臣相继出发,南下归京而来。

    就在嘉庆回到京城之后数日,阮元所乘之船,也抵达了东便门的码头。

    “伯元,看果然是伯元啊!”不想阮元方一下船,岸上便走来了两名官员,走得近前,阮元方才看清,二人中一个是汪庭珍,另一人则是钱楷,汪庭珍一直在京中为官,所以阮元见了倒是并不惊奇,但钱楷先前乃是外任,这时出现在京中,却让人有些诧异。

    “瑟庵、裴山,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们了!”阮元见了两人,心中也是欢喜,忙主动走了上前,向钱楷问道:“裴山,你不是年初才放了河南布政使吗?怎么……”

    “伯元,我现在已经是广西巡抚啦!就在今日,我见过皇上之后,皇上便授了我广西之任,再过两日,我也就要去上任了!”听着钱楷这样一说,阮元心中也是惊奇,但随即一想,却渐渐会意,钱楷作为自己同学,原本也是可能被嘉庆迁怒之人,但这时却升了巡抚,这样说来,嘉庆因师生同学之谊对自己的恼怒与怀疑,多半已经有所缓解,自己这日去见嘉庆,或许也不再会遇到那么多难处了。

    “那……真是恭喜裴山兄了。”阮元也对钱楷道贺道。

    “伯元,你的事,我们也都清楚,今日入京,若是需要去见皇上,那……那你就去吧。”汪庭珍自然清楚其中内情,担心阮元为此忧心,便也对他宽慰道:“我们在京城里也帮你寻了衍圣公,据说这一次啊,衍圣公是亲自去了承德面见皇上,说不定他这一去,皇上对你的意见,就少了七八分了。后面的事,你对皇上老实说清楚,我相信你不会有大碍的。”

    “瑟庵,我……”阮元见先前旧友竭力相助于他,心中也自是感激。

    “老爷,老爷!”这时,码头之上又有一个身影向着阮元等人奔来,待他近前,阮元也看得仔细,这人正是家中长年随侍孔璐华的一名家仆。那仆人见了阮元,也上前送上一封书信道:“老爷,夫人打听到您今日要入京,特意让我送了这封信给您,说是老爷若要入宫面圣,就先看上一看,后面的事,老爷就不用太担心了。”

    “夫人……夫人已经到了京城吗?”阮元听着孔璐华已经入京,一时也是又惊又喜,若是孔璐华愿意在京城陪自己,那多半说明,自己绝不至于沦落到遣戍之境了。便也取过书信,拆了开来,只见书信之中,几行清泉般娟秀的字迹写着:

    浙洋蔡逆忽成擒,山左遥遥听捷音。

    七载瀛舟今使慰,报恩方不愧于心。

    “‘报恩方不愧于心’……”阮元心中默念着妻子诗句,自也有了盘算。

    “伯元,这一次,也是难为你了。”钱楷看阮元心绪虽然渐渐安稳,却犹是有些低沉,便上前道:“其实金门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这……这毕竟是同学一场,就算换了我,我又怎么忍心对金门下手呢?这件事,本也不是你的错。至少我们几个同学啊,对你的态度,可是一点没变呢。这次蔡逆就戮,闽浙重获太平,你在其中做了多少,我们也知道,咱们以后啊,也会一直信任你!还有,祜儿和我家德容的婚事,我可还没忘呢,你好好等着,千万不要把祜儿的婚事先定了啊?”

    阮元听着钱楷这般安慰,心中也是无限感激,他自然知道,这次面见嘉庆,即便不至于遣戍,罢官夺职的结果,也是难免的了。自己吉凶未卜,钱楷却做了巡抚,二人地位顿时反转。可钱楷却依然坚守旧约,愿意成二人婚事,这般友谊,又怎是寻常之人可及呢?

    “多谢裴山兄,小弟……小弟自当谨记,到了那一日,也让德容风风光光的过门。”阮元也答应钱楷道。

    “哈哈,伯元,你就好好等着吧。话说回来,自从你做了巡抚,能真正在一省之内,为百姓做些实事了,我……我也真是羡慕你啊。以前我升迁慢了些,可这一次……这一次我也……也终于可以实现我的抱负啦!伯元,你看着吧,我可不会比你差呢。”钱楷见阮元神色渐霁,也主动对他笑道。

    “好,那我也等着裴山兄,能在巡抚任上好好为百姓做些实事!”

    眼看二人对自己依旧信任有加,阮元也渐渐安心,便在东便门辞别了汪庭珍和钱楷。衍圣公府那家仆早已备好车马,阮元便即上车,直奔皇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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