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宁波方面就对海上派出了哨船,不出阮元等人所料,哨船出海两日,便即遇上了蔡牵先头船队,而十余艘大海船之后,竟似一连十余里的海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风帆之影,便如一道城墙横亘在东海之滨一般。两艘哨船上的官兵看着蔡牵如此声势,也有不少人心中忧惧,所幸上面的命令是遇到蔡牵船队便即回头报信,几艘哨船当即调转船身,便向定海方向撤回去了。

    而蔡牵的先头船队也发现了这些哨船,张阿治连忙派出海盗中的连络船,将消息报给了蔡牵,并问起蔡牵,是否需要追击,让官军不能向宁波和定海传信。

    “不必了,若是他们回不去,到了时候,官府一样会有准备。”蔡牵沉思半晌,却没有对几艘巡船下手。只是向一旁的蔡粼问道:“从这里到宁波海上,还有多少水程?”

    “大老板,咱方才刚过了牛头山,若是再走两日,后天傍晚时分,应该可以抵达镇海城下了。”蔡粼报告道。

    “那……黄岩镇那边可有动静?”蔡牵又问道。

    “方才王乌的船回来了,说是没有。”蔡粼道。

    “好,这次出海,乍浦、松江,老子要定了!”蔡牵听了蔡粼报告,登时大喜过望,拍案而起,笑道:“官府的动向,也不难看出来了,他们定是想在镇海之北的霍山洋迎战我等。那好,老子就从正面过去,只要在黄岩镇援兵到达之前歼灭定海镇水师,之后浙北的海路,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挡咱们了!”

    “蔡牵,你这……这会不会有些冒险啊?”听着蔡牵如此自信的言语,一旁的吕姥也有些不解,问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李长庚就是在这片海上,曾经包围过咱们一次,这同样的计,可不能中两次啊?”

    “妈,没了李长庚,他们那套四面合围的把戏,已经玩不转了!”蔡牵却毫无顾虑,对吕姥道:“李长庚当年用兵,之所以速度比福建更快,是因为他家资丰厚,每次传达军令,都自己备足快马,星夜传讯,所以官府三镇水师,集中的比福建要快一两日。可现在没了李长庚,这王得禄哪有那个本事去传递军令?这样说吧,若是我们后天晚上到达霍山洋,当夜便与官府交火,这黄岩镇即便得到出兵军令,也差不多要在下个白天才能出击。到时候,他们赶到霍山洋还要两日,这两天一夜,我们船只比定海镇多一倍,如何不能彻底击溃他们?这浙江三镇,兵士从来以定海镇最为强悍,定海一破,黄岩镇水师必然士气大挫,还如何与咱们相抗?那个时候,咱们就放开了到乍浦和松江做生意,不赚个盆满钵满,哪里对得起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啊?哈哈!”

    “蔡牵,咱们现在与定海镇单独作战,兵力我是放心的。可是,黄岩镇在咱们背后,也总是个祸患啊?”吕姥这时倒是比蔡牵更小心一些,还是提了个稳妥的办法,道:“要不这样,咱们让朱濆那十二艘船殿后,咱们主力过去和定海镇交手,这海路我也熟悉,北面的大榭山,是海路往来要道,到时候就让朱濆看住大榭山,若是官府敢从黄岩镇调兵过来,也让他先去挡一阵子。要是情况不妙,咱们也有余地啊,是不是?”

    “哈哈,确实是个好主意啊。”蔡牵自然也不是莽撞之人,听吕姥言之有理,也没再反驳,笑道:“这朱濆啊,和老子分分合合好几年了,现在看老子势大,又来老子这里要饭了。哼哼,这要饭的事,还能容他吃白食不成?给老子卖卖命,才多一口饭吃嘛,哈哈!”凭着自己对浙江海道的认识,只要黄岩镇这时候还不动兵,定海镇孤军迎战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是必胜之局,蔡牵言语中自也多了几分不逊。

    嘉庆十三年八月十五日,蔡牵的船队主力开始转过大榭山,渐次向东而进,距离镇海县城,不过一日海路。

    与此同时的杭州,三年一度的乡试也重新拉开了帷幕,刘凤诰替了阮元出任监临,自然也在这一日早早到了杭州贡院,只是环顾四周,却也没有其他官轿。刘凤诰只得自己上了明远楼,独自在楼上等待其他主考到场,可直到过午时分,也没见其他人过来。

    到了未时前后,忽听得楼下脚步声响,一名二品官员踱步走了上来,见到刘凤诰,也略有惊讶的问道:“刘侍郎,不,刘宫保,真没想到啊,几个月前你我还在京中同朝为官,这些时日你放了浙江学政,本以为有些时日见不到你了,可我刚一到杭州,就听闻阮中丞不在,把这里监考之事交给了刘宫保。哈哈,能在此与宫保重聚,却也是缘分啊。刘宫保,这些时日,在杭州可曾见到文才出众的生员啊?若有那么一二,向我推荐一下,我评阅试卷之际,也好手下留情嘛。”刘凤诰见了这人,竟是朝中的工部右侍郎周兆基,看他出现在杭州,那自然是来浙江做乡试主考的了。

    看到周兆基礼数备至,刘凤诰也便还礼道:“周侍郎,您这话说得就客气了,我来杭州也不过数月工夫,对这里生员了解也不算多,却又怎么给侍郎介绍其中人才啊?既然皇上信得过侍郎,那由侍郎来亲自决定录取何人,方才公允啊。我才疏学浅,可是当不起这个大任呢。”

    “刘宫保何出此言啊,论学问,我可是从来自知,和宫保相差甚远呢。”周兆基也陪笑道:“不过既然来了,咱们备些茶点美酒,好好品上一番,才是正事,现下题我都出完了,也给他们刻印去了,后面还有什么事?这乡试从头到尾,可要整整九天呢,咱们都得在这里耗着,总也得有些消遣之物啊?更何况,我这还有评卷阅卷之职,宫保来这里监临,这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嘛?”

    不想听到这里,刘凤诰心中又是一动,竟似有什么事物卡在了自己脖颈之上,让自己无法呼吸一般。

    “周侍郎……既然侍郎都这样说了,那我吩咐家里过来的下人,去取些茶和酒来。”说着,刘凤诰也不愿与他多言,便自下了明远楼,向附近偏室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楼上之人,刘凤诰竟依稀觉得,上面那人并非周兆基,而是阮元。也就在这时,心中数月来的种种不平之意,竟是一浪接着一浪,渐渐涌上了自己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我明明已经是太子少保了啊,可为什么……阮元,为何你的人生,便是那样的顺遂,我这一生,就是这样的屈居人下呢……”

    或许,自己和阮元的纠葛,从二十年前二人步入官场的那场己酉科殿试开始,就已经露出了雏形……

    刘凤诰出身贫寒,家中财力,仅供自己成学科考,更兼少时一年除夕,与家中亲朋燃放爆竹,不小心让爆竹炸伤了一只眼睛,虽不至于当场失明,却也留下了终身难愈的疤痕,从此,刘凤诰在同学之间,便经常被人冷嘲热讽。但他也从来是自强之人,受了嘲讽,便即加倍努力,所幸他读书天赋也不差,很快在科考路上连战连捷,这才一路进了京城,考过会试,只等保和殿上亲见天子。

    刘凤诰至今还清楚记得,乾隆五十四年的殿试之时,自己回想起一路科考种种心酸,往事萦绕心头,竟是迟迟不能动笔,那篇策论做得起来,也比其他考生慢了不少,直到日暮之时,尚有三行未能写下。依科考旧例,王杰、和珅等人便即准备收卷,可就在这时,乾隆竟从圆明园发来了诏旨,说贡生赶考不易,特许即将完卷的考生继续答卷,并赐烛一根,只要蜡烛燃尽之前交卷即可。自己当即向王杰恳求,保证三行之内便可完卷。王杰看乾隆发来了圣旨,也是不敢违逆,当即给了他一根蜡烛,烛未尽而刘凤诰已然完卷。也正是最后数行均无错误,刘凤诰才得乾隆恩典,一举拿下了己酉科探花。

    当时阮元只是二甲第三名,自己并未在意。可得了探花之后,刘凤诰又得知,自己在翰林院学习,尚有翰林散馆、翰詹大考两次考试,而且考试内容,再不限于四书五经。他少年时在萍乡家中读书,因家境之故,儒经之外的书读得少了些,这时为了报答乾隆特意赐烛之恩,除了加倍努力,再无他法。于是,那一年的冬天,刘凤诰几乎足不出户,在翰林院博览经史文集,只为两次考试再不给乾隆丢人。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意外发现,庶常馆中,竟还有一位叫阮元的同科进士,也搬来了翰林院里日夜苦读。而这个阮元,似乎在考取进士之前,便已精通十三经、文选、通鉴各部,甚至算学一道也有所长,而阮元对汉学惠戴各前辈,钱大昕王鸣盛诸史家,乃至西洋利玛窦、蒋友仁数算之道,同样了如指掌。自己平日与阮元交流不多,但阮元却也客气,看来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朋友。可阮元越是如此,自己心中却越是自卑,只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阮元。果然,散馆之际,阮元得了第一,而大考之时,阮元又是一等第一名,自此飞黄腾达,早早成学政、任巡抚。但即便如此,阮元对自己这些老同学,却是谦逊不减当年,更何况后面大考之时,自己也得了二等第一,很快升任四品,即便不如阮元,也总是光宗耀祖了。是以一连十年,自己也只当阮元是可以深交的好友,并无妒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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