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都被雪埋了。

    只能看见仅有的一点屋迹。

    村子一侧是环村绕过的支郁河,此刻已被冻结了,河岸的几间残屋证明这里的确有个村子。山峰滑落的雪像瀑布,从山腰断崖式下跌,村子正好就在瀑布底下。

    金絮本来还疑惑为什么村民会搬迁村子,当太阳出来后她便意识到了。

    按她和洪叶生进村时路过的那个牌坊的位置来看,支郁村原本应是在山阴面,照不到太阳,农作物收成不好,于是村民决定将村子围山绕半圈,驻扎在了山阳面。

    现在的支郁村不完全是在山沟里,但所处地势很陡,从山脚延伸到河流,整个村子地势是斜的,大雪就像流水一样窜过全村。

    而且雪应该覆了两层,如果是一夜之间就成现在这样,村民不太可能逃出来。

    金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前两晚经历了对于支郁村来说是怎样的一场大雪。

    “那男孩告诉我,还有很多村民躲到了附近的村子里。”金絮跟洪叶生说:“但不清楚其他村子是不是也被淹了。”

    他点点头,“其他村子位置不明,先去那庙里看看。”

    暗卫在前开路,金絮骑在马上缓慢地走,积雪没了马腿,直走到接近山腰才渐渐浅下去。

    黑衣身影跳跃于树枝之间,无声无息,阳光大了起来,偶有几滴挂在树枝的水滴掉下,雪里砸出一个小洞。她感觉更冷了。

    “他们有没有发现还活着的人?”

    “没有。”

    “冻死的人都被雪埋了吗?”

    “应该是。”

    刺刺的冷气随着呼吸扎进肺里,金絮道:“这雪管杀还管埋。”

    所以它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是白的。

    洪叶生看了她一眼,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金絮不理,当做没看见。他仍旧那样伸着,被风吹着。金絮驱马走近,按住他的手臂,想把他的手推回去,却被他灵活地反手抓住。

    “京城里冬天也会有被冻死的人吗?”她自问又自答:“有的哦,雪姬当初就是快被冻死了。”

    “京城里每年都有许多乞丐被冻死。”

    “太南也有。”

    两人间静默了一阵,金絮无知觉地任他牵着,四处转眼看雪景,想着很多。

    “死了便死了吧,那男孩跟我说,这是二十年不遇的大雪,死了也没办法这是天灾,活着的那些人有个好归宿就行了。”

    “嗯。”他捏了捏她的手,“每年都有很多暴雪之下的灾民流连各地,用不了多久,朝廷会拨款赈灾的。”

    金絮没什么反应,“这里离朝廷可太远了,拨的款项运到这里还剩几文钱?”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仍说:“可能一文也没有了吧。京城的府衙离我才几条街呢,就是几百两到五文钱的距离了,更何况是京城和支郁村。”

    他手握得更紧,“那案子已了结,银子暂时收押在官府中”

    “总是事后补救。事后人都死了。”

    金絮语气凉凉,许久不见他接话,掌心的力道却渐渐放松了。

    “是,我做不了什么。我一直什么都做不了。”

    金絮却道:“哪里,现在的京城不是至少没了个曹大人么。”

    她一扭头前方不远看见了庙顶,“啊,看见了,差不多到了。”

    她勒绳加速,若有似无地听见洪叶生在她身后轻轻地哼了一声。

    破庙确实很破,瓦碎墙落,青苔裂痕到处都是,比笑长生的屋子还破,但这两个晚上下来居然没塌。

    暗卫扫除门前雪,打开门,一股微微寒气混着人气的味道撞面而来,金絮觉得屋里还是要比屋外暖一点,但庙里面没有可供多一个人落脚的地方。

    所有村民都站着、醒着、缩着,老人妇孺居多,大部分人穿得都还算多,棉被什么的都用上了。门口几人扭着僵硬的脖子向他们看过来,说不出话。

    她把门关上,护卫扫雪,继续架锅煮汤。庙很小,最多百人,需煮几轮才够所有人喝,他们带的干粮不够煮,只能每锅里少放点食料。

    洪叶生令三名暗卫去将尚困在笑长生屋子那的一家人带过来,再吩咐几人去山脚马车那儿取些食物过来。

    金絮心里想着,这之后他这十几名暗卫得改做明卫了。

    就差脸没看见,身形、声音她都快记全了。

    “这里交给他们,我先送你去县里,天黑前能到。”洪叶生走过来跟她说:“我怕你又生病。”

    她点点头,不逆着他,这山里也没处过夜了。

    “但是我好累。”她道。一夜未睡,体力不足以支撑她去到县里,而且他昨夜肯定也没睡好。

    “放心,我带你去,交给我就行。”

    洪叶生卸下荆风木果的行李,唤了一名暗卫骑木果跟随,金絮跨上荆风,洪叶生坐在她后面,帮她整理斗篷。

    “我自己来。”

    金絮拍掉他的手,自己扣好扣子,洪叶生再把他的大氅反裹在她的正面,金絮双手就被严实地包着。

    “抓紧。”

    金絮抓紧鞍边缘的环扣,洪叶生替她戴上兜帽,她的视线被遮住,但也挡住了大半的风。他从后环抱抓住缰绳,荆风便踏着四蹄试探地在积雪山地中跑起来,跑了几步便开始加速。

    金絮这是第一次见识到成年之后的荆风速度有多疾快,起跳后的滞空像是要飞起来。洪叶生这几年精进的骑术且先不论,单就荆风的力量与速度而言已经令她叹为观止。

    她骑得还挺兴奋,想掀开兜帽看看此时的天空,但从帽檐吹入的风已经割得她脸生疼,若是不戴帽子,她的脸想必能直接裂开。

    荆风忽然嘶鸣一声,马腿肌肉骤然缩紧,金絮接着便感到一个巨大的凌空,从帽檐向外看到脚下是一截矮崖。兜帽被风吹掉,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距离雪地至少数十尺的崖顶掉落,身体自然下坠,心脏却留在了半空,手指下意识抓紧鞍扣,瞬息间仿佛过了很久。终于在心脏从嘴里跳出来之前落入雪面,荆风被雪埋了半身,她的小腿也没进雪里,厚雪缓冲了落地后的冲击。

    这一跳真快吓死了。

    她不知道刚才那一跳究竟有多高,心有余悸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刺激。

    还想环顾,洪叶生却立时替她重新戴上兜帽。

    荆风破开厚雪往前快走,随即身后又传来人马落下声,骑着木果的暗卫紧紧衔在后面。

    洪叶生的手暴露于外,金絮将大氅掀覆在他双臂之上,再摸了摸他的指背,很冷,但不至于有冻伤。

    没多久走出厚雪地,荆风又加速飞起来。

    她微低着头,看马下的路。山势越来越陡,荆风不断地起跃下落,她渐渐不再感到兴奋,先前喝的肉汤快要吐出来。

    帽檐下所能见到的雪地右侧忽然往后掠过一只脚。速度很快,但她还是看清了青黑色的裤脚露出一截脚腕,肤色青紫,以及单薄的布鞋。

    她忍住恶心,颠得麻木了,脸也耐住了疼。洪叶生却在这时缓缓引绳降速,金絮喘了口气,抬起头,正想问他怎么了,洪叶生便将她帽檐撩起一点,她的视野变得开阔。

    “你看那儿。”

    金絮顺他所指看过去,入目十里银妆素裹,支郁河从山这头延伸到地平线那头,破开乌云的阳光照得结冰的河面莹莹晶亮,像是夜空的银河掉在了白山之间。

    “真好看。”

    她嘴里吐着雾气,仔细欣赏美景,一时说不出话,方才瞧见冻尸的恶心感慢慢压下。

    洪叶生握绳的双臂悄没声儿地收紧,金絮以为他是要再次上路,便轻推阻他的手臂,“等一下,休息一会儿。”

    金絮隔帽感到他的贴近,耳边听见他说:“还坚持得住吗?照这速度应该申时前能到,慢一点也可以。”

    “那就慢一点吧。”她侧了侧头,“你不累么?”

    “不累。”

    看够景,荆风缓慢踱起步来,金絮微微吸气,寒气呛得她一咳。

    “冷吗?”洪叶生又盖下兜帽。

    金絮摇摇头,“走吧。”

    再次上路速度慢了许多,颠得没那么难受了,寒风也不割脸,金絮还能在帽下四处探看。

    大约一个时辰后,抵达白沙县。

    甫一落地,金絮差点坐到地上去,腿软得无法直立,洪叶生扶着她,金絮活动一下,慢慢缓过劲儿来。

    洪叶生定下两间栈的上房,给两马喂草,进屋时火炉已经点着了,暖得她浑身一抖,舒服得喟叹。

    小二送来烧肉和汤饭,金絮痛快地吃一顿,弥补这几天被寒酸了的胃。

    洪叶生喝着汤,“明日一早我就去县衙吩咐人救援,你不要到处乱跑,小心又生病。我待会让小二再送些衣服棉被炭火来,你要是能一直待在栈里我就更放心了。”

    金絮无所谓他放不放心,顾自道:“我觉得县衙可能不会愿意派人去救援。支郁山很大,山阳面的村子要想去县里上必须爬过支郁山,最好的救援之法是通山,山里那些人还要撑过今夜,未必能活下来几个,为了这几个人县衙不一定会愿意派人去救的。”

    她夹一筷子鱼肉,“你看今晚还会下大雪么?”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能救多少救多少。”他道:“我让十三跟着你,你别跑得太远,有事就让他去做。”

    “知道了。”她草草一应。

    饭后,金絮洗个热水澡,早早便睡了。第二日不知何时才醒来,因前日骑快马令大腿内侧微微有点痛,她半拉着腿去隔壁房一敲门才知洪叶生已经离开。

    她拢拢手臂,去睡了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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