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离开浮盛殿后,江蕴便转步再回了华盖殿。

    拂生公公瞧见他,却是丝毫不见的意外:“世子,您来了。”

    江蕴点点头,见着拂生公公这模样,便能知晓里头的人自也是在等他。

    华盖殿内窗边正大开,入了夜里的风正是凉,袭袭地吹进殿内,而那道背有些弯了的身影,就立在窗边,光是瞧着便生觉落寞萧瑟。

    “陛下。”

    江蕴轻轻唤了他一声,看着乾元帝这般模样,他心里头自是难以言状的感受,他不是不曾见过他同姑母的深厚情谊。

    幼时,阿娘早亡,父亲在边北远战,他多数的时间是待在栖凤殿的。

    那时,乾元帝初初登基,姑母刚被册立为后,两人一如回到多年前大婚时的模样,就连朝臣们的折子,都是乾元帝在栖凤殿内伏案批阅的。

    流连后宫,本不是为君者该做的,只是姑母是皇后,又久未诞嗣,为绵延皇室血统,乾元帝这般久居栖凤殿,倒也使得朝臣并未有弹劾的话头。

    那些年在栖凤殿待着的时光里,江蕴看过他们夫妇二人的浓情蜜意,看过他们不顾寻常纲礼的吵嘴拌口,却也看过他们因申氏而心生嫌隙。

    只是,那时他尚且年幼,不知姑母每一次眼尾含泪不肯落下,不是性子倔强,更不是觉得她若是落了这泪便等同先低了头。

    而是她对她的夫君的失望。

    一次又一次,积攒一起,终有一日要决堤。

    那时的陛下也不懂,但如今,他可明白些许了?

    “你姑母……”

    乾元帝回过头来,见了他便想到今日之事,他想说些什么,但话才起了个头,却迟迟未落下下文。

    江蕴状若不知他意,接话道:“姑母已然消气了。只是陛下今日听了姑母的话,可能恩允臣的请求?”

    乾元帝看了他半晌,终是一叹,眼里是叫人看不懂又道不明的情绪。

    乾元帝摆了摆手,唤来守在殿外的拂生公公:“给朕拟旨罢。”

    这下,江蕴是真切地露了抹笑容出来,他跪拜下去,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陛下肯赐婚,他自知虽有大半缘由是来自姑母,但却更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他知晓了宁簌被冤屈的事实。

    “宁家被冤入大理寺之事,朕便命你从旁协手。北地突如异动,恐怕远不止是安插细作这般简单……”

    果不其然,在道完赐婚的旨意后,乾元帝便话有深意地令江蕴协助大理寺。

    北垣城自分割自立门户后,便一直低调了数十年,如今突然这般有了不小的动作,说他们没有什么野心,那必然是假的。

    乾元帝这话的背后,便是想把北垣城究竟是什么心思,让江蕴去查上一查。

    毕竟,大理寺只掌管大梁的刑狱之职,暗探北垣城却是多有不便,且若是被北地的人发觉,还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臣遵旨。”

    聪慧如江蕴,自然明白乾元帝话中深意,他应了下来。

    只是临离开华盖殿时,江蕴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来再道:“不知陛下可知大理寺寺卿赵大人,眼下病情如何了?”

    乾元帝不知他这话的用意,反问道:“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个?”

    “臣近日因宁姑娘之事,多有耳闻大理寺近来状况,刑部怕是因着赵大人有菟裘归计之意,便行事张扬了许多……臣有些看不惯了。”

    江蕴顿了顿,倏地轻笑了下坦然道。

    乾元帝闻言不过怔了一瞬,登时勃然:“刑部这群废物!尽做些欺下媚上的混账事!”

    见乾元帝已然明了,江蕴便道了告退,他步伐匆匆而急迅,不过顷刻间便融入了苍茫的夜色里,不见了身影。

    跌坐在身后的金椅上,乾元帝以手撑额,他眉梢尽是疲态,身后的椅背金龙盘垣,膈得人心头不顺不畅。

    “陛下,喝口汤罢?这是贵妃方才命人送来的,说是安神……”

    拂生公公瞧他这模样,哪能不知他心中的郁结仍旧难解,也唯有旁人不在时,陛下才会有这片刻的颓唐。

    乾元帝只摆了摆手。

    他抬了头,烛火的光将他疲惫的眉眼间染出了几分如俗世普通男子的和缓,看着不远处烛案的灯火跳跃,乾元帝有些出了神。

    “拂生,你说……”

    “江樱南恨朕,阿蕴那孩子……是否也在怨朕?”

    拂生公公看着这个似有些苍老了许多的帝王,忽地喉头有些哽住,但他很快便道:“自是不会的,您是知道的,世子为人向来克己复礼……”

    “不。”

    乾元帝扶着椅边冰凉的扶手,只觉得他这半生走来,身边好似唯有这金椅相伴的冰冷冷,他摇了摇头道:“他定是在怨朕的。”

    “当年,他才丁点大的时候,日日往江樱南的栖凤殿里头钻来钻去,江樱南宠他,朕便只能做他那‘严父’,每每斥责惩诫,一戒尺打下去他便要喊朕姑父……说他错了……”

    忆及往昔时,乾元帝脸上的疲惫都被抹平了开来,但思绪拉回现实,他不免唏嘘:“可如今,你瞧瞧他,都不再这般地喊朕了。”

    “宣平公不常归京,朕于他,亦父。怎么就如此生分疏离了?”

    “世子心里自也是挂念陛下的,从前他每每入宫看望皇后娘娘时,却也不忘来华盖殿瞧瞧陛下您,还多有嘱咐于奴才……世子哪里是会怨您的,不过都是心里头有道坎还不曾迈过去罢了……”

    拂生公公听得低头抹泪,世子是皇后娘娘的侄儿,他自是站在亲姑母这边的,可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想要与陛下敌对的心思。

    乾元帝轻轻仰靠在金椅上,听了拂生公公的这番话,眉心微攒又舒展半分,他阖眸。

    “拂生,你说得对。”

    不过是道坎罢了,可……怎么就迈了半辈子,他也不曾迈过去?

    拂生公公微不可闻地一叹。

    殿内的窗柩大开,外头殿内一片无声寂静,夜里的凉风习习吹拂,拂进殿内寒凉入骨。

    如漫天幕布的夜空里,繁星几许,光芒微弱,照不亮这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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