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蜀州道而言,武夫成林,那些寒门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武夫庞大深林里的杂木草藤,砍去几棵恶木杂草不算大事,这是公认的道理,但大族子弟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估计是嫌掉价,倒是比寒门高出一线的役门吏们的两门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在佛乐寺的香火看客还是在津津乐道,究竟是哪家不成器的子弟敢在蜀州天下欺负到卢家人的头上。

    卢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从佛庙正门进入,原本几乎是人满为患的寺庙顿时安静下来,硬生生将本就不算宽广的道路让出一条能通过的道路。

    年轻白衣坐在佛庙最高建筑下的玉白阶梯上,手里拿着刚刚问小和尚要的一碗水,一口痛饮,看见此幕,不禁唏嘘不已:“一个小小的蜀州世家,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

    曲小莲抿嘴轻笑,回想起吴家办喜事时候,不光城里,就算是城外小镇里头的人都知道。

    穷书生叹了口气,轻声道:“这就是天下如今的道。”

    吴忧一笑而过。

    卢家为首是一个中年人,目光沉重,虽然是到佛庙主殿下的玉白阶梯下,依然是一副居高临下问道:“哪里来的寒门猪狗敢打卢家人的脸?”

    年轻白衣听后不禁一笑,给青衣姑娘一个眼神,随后起身还碗。

    青衣姑娘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姿态端庄,声音不大,却响彻所有猜疑人的心头:“公子姓吴,阳城来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声响的人群此刻安静能听到每个人扑通心跳声。

    阳城只有吴家。

    卢家为首的中年人听后也是脸色一变,这一批人别的不说,能在卢家讨饭吃,眼力劲儿无疑是极好,面对大殿上穷书生一眼看穿家底,当然肆无忌惮,可转身又听到那个青衣丫环说出阳城吴家,就有些忐忑了,毕竟那身裁剪质地都考究的华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气态,都作不得假。吴家少爷最近是来蜀州没错,但也没听说过吴家少爷信佛啊。

    年轻白衣显然对背后的反应很满意,将瓷碗交给颤颤巍巍的小和尚,随后转身缓缓走到大殿外,俊美的容颜上挑不出一点遐思,眯着双比女子还要漂亮的眸子,轻声问道:“蜀州卢家人,如此大张旗鼓的直呼本少爷,当真不怕死?”

    此话一出,为首的卢家中年人脸色更加难看,身后百来号的武夫也是传来不一的声音。阳城吴家是何等庞然大物自然不用多说,若是早先知道卢三公子惹得是吴家少爷,哪里还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在人家眼皮子乱跳?卢家中年人心里此刻已经将卢三公子骂个底朝天,要不是如此多人在场,估计都会立马跪下,直呼吴家少爷打的好。

    原先派人打听的欧雁家小姐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不及深思,暗叹一声好俊的公子哥,长得实在好看,若不腰间佩剑,而是摇扇或是执麈就更好了。虽然玄家王朝推崇黑金色衣裳,以其为尊,市井里只有穷苦百姓穿白衣,但随着南州掀起的文人白衣风潮,白衣的质量今非昔比,不用材质的白衣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卢家中年人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回答道:“今日不知是吴家公子到访佛乐寺,只是少爷初来驾到,就给卢家这么大的见面礼,实为不妥吧?”

    吴忧听后又是一笑,又给了青衣姑娘一个眼神。

    青衣姑娘低头笑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眼色正经冷声道:“吴少爷说,还能给卢家一个更大的礼,只是怕卢家接不下。”

    卢家中年人瞪大眼睛,面露惊恐,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冒出冷汗,只得咬着牙强装镇定的问道:“那卢家本家人上去看看公子伤势,这总可以吧?”

    吴忧嘴角微微勾起。

    这个细微动作似乎被穷书生察觉。

    青衣姑娘这次都不用回头,接着平静回答道:“直接抬回去吧,免得脏了佛家重地。”

    曲小莲的嗓音自然是极好听的,只是此刻在旁人耳畔里,听的确实那么的冰冷,卢家人的脸上更是听的火辣。

    吴忧这是一点面子都不准备留给卢家人。

    卢家为首的中年人重重吸了一口气,毕竟能在蜀州占据一流势力的位置,城府还是有的。他与吴家少爷都清楚,今日踢到吴家这个大铁板,就算是委屈到咬碎牙齿,都要咽下肚子。

    吴晨只要还在世上一天,吴忧甚至是吴家人行走凉州天下就可有恃无恐一天。

    卢家人就这样带着毫无血色的面容憔悴的卢家三公子灰溜溜的离开佛庙,与原先的来势汹汹比起来着实是有些好笑。

    在场原本还等着看笑话的香客们现在是笑不出来了,看上头那年轻白衣都多了一份敬畏。吴家现在可以算是如日中天,不仅在凉州占据巨头地方,还与京城的皇家攀上亲戚,吴晨封王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大多人都只是听完乐呵两句,说其攀龙附凤,送吴家上天运。

    吴忧见此并没有多么高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官僚风气尚且不大的凉州现如今都这番摸样,那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复杂了,那些个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几位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与退下来的功勋,再来一个隐贵至极的外戚子弟,一个个显赫圈子犬牙交错,谁拎得清?世子子弟从小就结拜为兄弟,感情深浅只用家底来算,这种感情是真感情?

    吴忧与青衣姑娘对视一眼,搭在腰间长剑的手松了下来,倒是有些怀念以往在阳城书房里每日只是对着书本文字的时光了,那时候虽然说不上什么无忧无虑,但也不必要想这样提着胆子过日子。闭眼担忧,睁眼还是担忧,这颗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也许就在下一面便咔嚓落地。

    目送卢家人离开,欧雁家的小丫环啧啧道:“吴家人,可真霸道,连卢家人都要恭敬三分。小姐,不是说吴家主吴晨在京城出不来吗?为何卢家人今日还要如此惧怕吴少爷?”

    华服女子摇头道:“就是因为吴家主今日在京城,所以这卢三公子才保了一条性命。”

    丫环瞪着不解的眸子问道:“小姐,这是何为?”

    华服女子微笑道:“现在吴家跟京城关系微妙,吴少爷此次入京的目的路人皆知,现在不是犯错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大开杀戒,还是在佛门,到时候传到京城中,或许就是皇家人手里的一个把柄。”

    丫环还是听不懂。

    华服女子叹了一声,摆手道:“你只要知道,卢三公子能活命,今日还是靠了那远在天边的吴家主。”

    丫环彻底蒙了。

    华服女子看向佛庙前的年轻白衣,怔怔出神,过了不解,等周围人群还是疏松时才缓过神,喃喃道:“小墨,随我去拜见吴少爷。”

    丫环愣了一下,惊慌失措道:“小……姐,你说要去拜会吴少爷?”

    华服女子上唇咬着下唇,点头沉声道:“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救欧雁家与水火之中。”

    ......

    佛庙前,穷书生如释重负,犹豫着到底还是没有出声道谢。

    吴忧说道:“走吧,老方丈在等着你。”

    吴忧领着穷书生和青衣姑娘踏过大寺门槛,在上台阶时候,穷书生目光复杂。

    吴忧好似猜透心思,领路时头也不转,打趣说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之所以这么帮你,只是觉得你日后有用。”

    穷书生听到这个极尽揶揄的说法,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相比其他人的惺惺作态,吴忧这番直白的说辞更让他心底敞亮。

    乐佛寺内因为刚刚那一出现在哪里还有香客敢上前拜佛,三人从外殿到内殿,一路无人跟随,待到佛庙二层阁楼,只见众多资历颇老的和尚端坐。面对如此阵仗,吴忧心无旁骛,径直走去,挑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大大咧咧入席后,招手穷书生一起坐下,后者也不客气,坐下后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

    老住持坐在首位,看向那穷书生,开口问道:“书生,这些日子在佛门外参悟,可有什么成果?”

    穷书生闭目凝神,喃喃自语道:“义利王霸,先朝诸贤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一统大陆大半领土,本该止战养伤,但如今圣上忌惮凉州,更加忌惮齐边,将凉州驱之六州,使其被五州人唾骂,此举非但换不来凉州臣服,更加滋养反叛苗头,到时候一人起而万人跟随,朝廷该如何收场?以力镇压?岂不是给齐边趁乱突袭机会。”

    主持外行归外行,还是能听一个大概,抬头问道:“依你所见,就应该是在以天理论王道,认为王霸迥异?”

    穷书生摇头道:“此言不说对错,确实是发自肺腑,且不说朝廷是否介意,读书人岂可因此而噤声?我虽更推崇功到成处便是道德,事到极处,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蔺如的学识和远见,他虽憎恶无节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对本于人心的济民之利,并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说,即便一退再退,承认皇权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后兴许就真的再无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图一途,只剩下蝇营狗苟的功利者,不过眼下的情景,也许不用百年就能见到大玄再一次分崩离析的场景。”

    老主持听闻后一笑,今日将佛院里有资历的和尚们都召集,本就是为了听这一场穷书生的演讲。穷书生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于大势走向拿捏的却是恰到好处,别看只是谈论朝廷之事,换成佛家在大玄如何立足,同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春秋鼎盛的王朝一定会迎来属于自己衰败的方式,只是时间不同,所以在那时候,佛家能否在此登临天下第一教,还得看这些后辈们。

    吴忧看到穷书生面对如此多老僧竟不怯场,洒脱起身,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朗声道:“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皇权绝对不可分割!”

    寺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抵是一些类似“此子哗众取宠”“竖子空谈”的冷言嘲讽,怒意汹汹,大多都是指责他一个无名无辈的穷书生,在凉州说这些空白无用的大话并无作用,若有真才实学,早就该去京城,在天子面前夸夸其谈,而不是在一个佛庙里侃侃而谈。

    年轻白衣听后与青衣姑娘对视一眼,小声问道:“你觉得如何?”

    青衣姑娘摇头道:“说的太过虚无缥缈,道理世人都懂,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吴家少爷微笑道:“看不出来,曲姐姐对于朝廷的事情也有所了解。”

    青衣姑娘微笑道:“只是就事论事,就跟在阳城买菜一样,大家都希望价钱能再少一些,买菜的也知道只要价格降下来,一定能大卖。只是知道归知道,可是便宜没好货,大家碰到便宜的菜都会犹豫再三,卖家降下价格,同样也会担心回本问题。”

    佛乐寺老方丈轻轻说道:“怪论是怪论,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来有无真才实学去论证了。”

    结果出人意料,在场都是寺庙里的得道高僧,面对一个几乎无人认识的寒门穷书生所说道理,相互谈论便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细致入微,这与香客们熟知惜字如金的高僧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谈玄,既然是玄,当然要玄而又玄,只求让人一头雾水,那才是真本事,听懂了便是释门当头棒喝,听不懂,谁管你?清谈若苛求逻辑缜密,岂不是无趣得很?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才算趣味,看山成山是个境界,看山不是山又是一个境界,能到了看山成水的时候,那才是真正成了气候。

    年轻白衣被众人讨论声给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到外头缓口气,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外,下了台阶,正好碰见来报信的小和尚。

    小和尚见到年轻白衣,行了个佛礼,轻声道:“吴施主,外头有个姑娘找您。”

    吴忧一愣,感受到身后的凉气,转头面对一脸冷淡的青衣姑娘,苦涩道:“曲姐姐,我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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