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几乎是所有文人毕生梦想。

    当然,黄有德自诩不是读书人,他最开始的念想就没有所谓天下,也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只是为了见那个喜欢梅花的姑娘展演一笑,她一笑啊,便是春暖花开,每日睁眼就能看见饭桌上有香喷喷的土豆,那便是天下第一大满足事情。

    但欧雁青辞不同,他的理想还是随了大流。

    欧雁青辞一身儒衣行走在山峰坑洼小道上,云海浮沉,好似那真正的圣人就在眼前,数不尽的飘渺之感。

    同为读书人的黄有德在山脚下双手插袖,靠在树桩上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不要命的老东西,竟然能为一个青城山做到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归为一类人的鹤周天平淡道:“也许就是这类人,才会被后人评为所谓大恩大德,我们啊,或许连史书都上不去,注定只是在江湖响一阵子。”

    江湖老士闻言哈哈大笑道:“小老儿可不想被什么后人惦记,本就对所谓背后说人坏话,戳人脊梁骨等事厌烦。当世的事情还是当事了当的好,人怕出名猪怕壮,难不成还指望百年后小老儿从泥土地里爬出来,与他们继续说道理?不累的荒?”

    鹤周天感同身受的点头,随后一阵失神,半晌后才喃喃:“世人可还有几人记得鹤周天?”

    江湖老士诶了一声,两人同样都是名落孙山之辈,有点感同身受感叹道:“有啊,怎么会没有,至少上次在江面拦截的小子和剑阁上的那个小丫头,不都还惦记着你。”

    前朝老剑神轻描淡写挥手,盘腿坐在树桩上,白发白眉白胡白衣,一身飘逸出尘之感,但就算是这样的人物,还是很是头疼的抱怨:“都是一堆狗屁冤头债啊。”

    黄有德嘿嘿一笑,幸灾乐祸道:“那搅大江的小子尚且不提,眼下最为头疼除了大草山下的百来号铁甲骑兵,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剑阁了。我们还得替吴小子好好想想,该如何破剑阁才是。”

    鹤周天闻言冷笑道:“黄匹夫你也别笑我,当真以为吴晨留你在吴家一手只是为了在陵城出个风头?他真正的所指地方你会不清楚?”

    江湖老师努努嘴,苍老的脸庞上终于是动容。

    吴晨所指的地方,正是他早就看成第二个家的龙虎山啊。

    都说人越来越想回到心安处,或许真是一时对龙虎山的思念冲昏了头,才会未加思索就答应吴晨的要求。

    山顶上的一片土豆也不知道被他们打理的如何,或许已经荒死一地,落满灰尘也说不一定。

    黄有德轻轻一叹,“真是老喽,不知是近乡思切,还是心安是吾乡,最近都觉得心神不定的。”

    在一旁迟迟没插上话的青衣姑娘,多看了一眼黄有德,随后低眉一笑,动人无比。

    青城山虽算是山匪一带的江湖势力,但前头弄还是颇为文雅。

    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致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雕刻无数的云龙玉兔瑞兽祥禽,栩栩如生,小叉烧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大开眼界了。

    青城山王玉龙横的确是很符合山下人传闻的出尘形象,明明已经年过半百,看着却只像是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身紫色富贵衣裳,飘然无俗气。若是有负笈游青城的士子在林间邂逅这座山大王,十有八九会误认仙人下凡,叩耳与语,怎么也不会玉与山匪二字挂钩。

    原本遥遥领先的洛瑾几人刚到山门时,刚要与青城山王客套几句,突然就见山间雾气中缓缓走出一似神仙人物的老人。老人脸色肃然,双眼空洞,但尚且一点明亮,好像是迟暮年华有心事放不下一般。

    见到此人,青城王如雷大惊,屏退众人,大殿内除了姗姗来迟的吴家少爷和青城山少主外,就只剩下青城山父子两人,足见诚意。

    青城山王略微垂首道:“吴家少爷,有失远迎,切莫怪罪。”

    吴忧笑道:“青城王认出能认出本少爷?”

    青城山王笑道:“吴少爷英姿勃发,本山王一望便知。”

    青城山王又是一笑,为刚才场面打圆场道:“方才殿外一番打闹计较,吴少爷请不要上心。”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吴家少爷洒然道:“哪里哪里,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青城山王微微一笑,也不过多言语,而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枯木老人,弯腰行礼道:“您今日不在山脚养病,怎么上山来了?”

    枯木老人冷笑道:“难不成看你断送青城山几十年的基业?”

    青城山王略显尴尬,对于老人的训斥,只是点头答应,不敢有过多争论。要是被其他人见到平日里出尘万分的山大王今日惨样,肯定会诧异无比,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如此训斥一个山头老大?

    老人真的算是指着鼻子骂了,说到气愤时,剧烈咳嗽起来。

    青城山王连忙上前搀扶,接着话道:“让吴少爷看笑话了,今日光临寒舍,真是熠熠生辉。”

    吴忧摆摆手,环视山门,哈哈笑道:“好气派的寒舍。”

    青城山王对此不以为然,转头说道:“子奇,快快领着吴少爷进门,我与你舅公说些话。”

    脸色难看的青城山少主连忙点头,领着吴少爷进了门。

    吴忧离开时,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咳嗽的老人,心领神会一笑,也是明白老人意思。

    在两人离开时,枯木老人才松开将青城山王撇开,老眼昏花的双眸此刻铮亮有神,佝偻的身躯挺立的笔直,就跟他这辈子行走的路一般,见得了光,但就在要寿终正寝时,青城山王想与人干些偷鸡摸狗得事情,让他带着污点进棺材,这简直比要了他老命还来的更狠些。

    青城山王见到眼前老人的那一刻,心里就清楚他来的目的,都说文人最注重身前身后名声,本不觉得他,此刻也是叫苦连连,只得硬着头皮接下所有谩骂。

    欧雁青辞推开青城山王,骨瘦苍白的脸蛋上冷笑连连:“玉龙横,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啊!老朽前头已经说的那么清楚,你还动与剑阁勾结的歪心思。剑阁人现在是记恨吴晨到了骨髓,才能做出与大草山那般畜生勾结的勾当,你呢,你又与吴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是要气死老夫啊!”

    青城山王点头,只是附和,不敢多说一句话。

    欧雁青辞越骂越动情,伸手擦了擦眼角,眼神阴森,其实当年白手起家的不止自己,还有另外两个亲生兄弟。当时的兄弟三人站在青城山顶的望天台,自己排行老三,清晰记得大哥说要重振家族威名,要胜过那蜀州的剑阁,二哥则扬言要做天下第一的武夫,什么龙虎山天师,武当真人都一掌拍成沙尘,只有自己,只想读书,考取功名,名垂千古。兄弟三人亲如手足,长大后三人的前程便南辕北辙,二哥为人处世颇为厉害,玲珑八面,在蜀州也是积攒了一小部分江湖力量,大哥更是在武道一途上高歌猛进,年纪轻轻成为武夫三境的厉害高手,未来成就或许真能成为小宗师,但作为辈分最小的自己呢,寒窗苦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因为不会拉拢考官,被家族子弟看成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与人说话只能唯唯诺诺,与人争执只能一退再退,在崇力威名的欧雁家族里,哪里还有地位可言。

    不过好在兄弟三个的情分从未断却,大哥二哥在江湖里闯出的赫赫名声,也为身在家中最小的弟弟收了些微薄的福分,原本欧雁青本以为要碌碌无为过一生,直到哪天在蜀州碰见被武当山赶下来的玉龙横,见他不像是池中之物,又恰逢大玄动乱,欧雁青辞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一封书信写下,大哥和二哥没有怀疑的从外地赶来,兄弟三人与玉龙横一拍即合,起义的地点就选在无人问津的青城山。

    在蜀州开宗立派设立势力,除非是其他家的大族分家产业,不然哪里有那么容易让你在此扎根立足,一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僧多肉少的道理没有人不懂。起初借着大哥和二哥积攒的势力勉勉强强立足,但随着势力扩大,越来越多的隐患就显现出来,但术业有专攻,熟读春秋的欧雁青辞对于治理帮会很有一套,就在大家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时候,大玄的军队悄然入了凉州,还偏偏选在蜀州。

    玄家部队扎根在蜀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当地势力,什么地头蛇统统斩去头颅,血淋淋的挂在城门口,血流成河,腥臭味在城中是久久不散。当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青城山自然没有第一时间惹起玄家军队的注意,但随着一家家的清剿,该来的还是得来。

    那一战,玄家军队围山整整三个月,现在回想起当年,欧雁青辞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当时破局的是大哥,带着一帮人趁夜色突袭大玄军队,但也只是得手一次,抢了一些粮食,再第二次下山时,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被玄家军队逮个正着,抽筋活剥挂在山脚下,看的二哥是咬牙切实,最后忍受不了,一人冲下山,一柄双刀卷动风云,拉了数十号人陪葬。

    欧雁青辞原本以为自己的命运与两个兄弟一样,正要自挂东南枝时,玄家军队好巧不巧的退兵,得知这个消息的欧雁青辞呆愣住了,站在山崖上,面对那一棵老歪脖子树,嚎啕大哭。

    他哭自己劫后余生,哭大哥与二哥,更哭自己没有勇气随两位兄长而去。

    就是这一场大哭,让欧雁青辞清楚,青城山的一切都不该如此结束,但作为一介读书人的他而言,青城山王的位置坐不稳,眼下只有从武当山下来的,在山中还有威望的玉龙横最为合适。

    运筹帷幄数十余载,青城山才从一介中流势力,摇身一变成如今的蜀州四绝之一,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青城山势力大了,收纳人员多了,自然是鱼龙混杂,人心难测,更难掌握。

    好在欧雁青辞身旁的青城山客卿性子都较为温和,在江湖上的口碑都不错,属于锄奸除恶的大侠一类,个个大义凛然,也为青城山积攒了不少好的名声。

    但江湖就是这样,哪怕你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青城山传出一件糗事,就被人揪着不放,奈何欧雁青辞怎么挽回名声,青城山还是被江湖势力划分为山匪,百口莫辩的他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当时从京城时被监考官员赶回来的灰溜子弟。

    无尽的无奈与懊悔,将这原本对治世有无数见解的读书人一夜白了头,也是在次日,年过半百的老人第一次下山,再上山时,就是今日,不是开开心心,而是破口大骂。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青城山王这些年自己的坚守,青城山的口碑一直保持十几年前的模样,但规模却比以前大了数倍不止,威名也从四绝中隐隐有三足鼎立的意思。只是万般好景面前,青城山王居然准备与跟朝廷有勾结的剑阁合作,想将吴家少爷埋葬在蜀州土地。

    与朝廷有着血海深仇的欧雁青辞这叫一个气愤啊,不仅仅是对青城山王举动的愤怒,还有就是江湖中人的义气喂了狗,吴家是何等的巨头?别以为在蜀州地方称王称霸,就能在整个凉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别说是吴晨亲自动手,就算是座下分家随便一处,都能抽刀马踏青城山,以蛮力攻之都能将青城山头被削平,这等糊涂事,也是青城山王能做出的?

    匪夷所思。

    作为青城山王的玉龙横目光复杂,他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情藏在心底,也是因为这件事,刚刚在山腰处布阵时,才没有下死手。

    一是忌惮吴家少爷真有底牌藏着。

    二来是给自己留个周旋余地。

    站在原地见自顾自骂声连篇的老人进入山门,青城山王感慨一叹。

    自己只是动了个与剑阁交好的心思就被他如此谩骂,要是被他知道当年细节,还不得将他祖坟都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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